天地一片沉寂。无声的孤独笼罩着她,几乎要逼人发狂了。
她依旧无言地等待,直到前方出现一声幽远的长叹。
熟悉的、温润的……却让她怀念得无法自遏,泪流不止。
你终归是决定犯下禁忌了。我应该交代过,禁曲是不能在人间使用的。
“可是……师傅也说过,若有一天,徒儿走投无路时,就允我弹出禁曲保命。”不知是因为身上的痛楚已消失无踪,或是因为心上再无遗憾,面对数年不见的师傅,她却不觉得有任何违背诺言的歉意与罪恶。
当下你尽可逃离的。今日你纵然不奏琴,这场战事胜负于你无伤,此刻并非当真攸关你性命之时,何须为他人作嫁?
眼前仍无丝毫光明,可岑先丽却能清楚看见那道依旧飘逸的白色身影。师傅的俊雅容貌仍与分别时……不,甚至与当年初见那眼时,半分无差。
“可是师傅,我若不唤出龙神降雨,任凭那崩天火器炸开,会有多少人命丧当场。我、我不忍心。”
为师倒不记得你这只惦着偷闲贪玩的小丫头有过如此悲天悯人的胸襟。
她对着师傅赔笑一声。“我确实没有。有那副心肠的是阿藤……是德昌王。倘若让他见着了为他拚命的将士在他眼前平白牺牲,他会极难受的。而我就只是……不忍心让他难过。”
看样子,你很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一生都可以放弃;就算花了一辈子习艺、却再也当不成琴师也无所谓了。为师说过,你若有了伴侣则再当不成琴师。而你选了他,为了救他,奉献了你的全身全才各唤出天雷。今后,你这双手真正算是废了。
天雷降下两道,第一道便是对准她的右手劈来。
她嘿嘿干笑了两声,彷佛真没有什么留恋。
“师傅早看见了这样的结局,当年才会劝我不是?所以,师傅也一定知道,若是我明明能帮他,却为了保住这双手而不肯帮他救他,哪怕今后我定再也不愿弹琴了;那么,留不留这双手,又有何差别呢。”
欧阳望的声音听来渐渐有些空灵,凛冽而尊贵:
你虽救了无数人,但天雷落下,仍有死伤。这一曲,你改变了无数人的命数,是好是坏,是功是过,难说。
“我不会后悔。我唯一后悔的只有一桩。最后那一面,我明明答应要好好等他回来,却又食言了呢。我只希望他别再生我的气了,我……要是能好好同他道别,就真正没有遗憾了。可惜……我不能再贪心了。”
从来她就知道,她没资格贪心的。夫妻缘分一场,她该满足了。
临死前,竟还有师傅送她一程,她这一生虽短,但遇上了师傅,遇上了阿藤,有了值得共同追求一世的琴师梦想,够了。
她樱唇淡淡扬笑,笑着笑着,以为能开怀笑着……却还是难掩苦涩。
有点想亲眼见他意气风发登上帝位,再也无人能威胁他伤害他,哪怕只能远远看看他过得好,就算永远不能在一起,她也才能真的心满意足。
其实她……还是……想留在人世的。不是惜命,而是不希望他为她伤心。
他好,她就好;他难受,她也会难受的……可是……怎样都来不及了。
傻孩子。当年一眼,我就知道你同我像极了,怎么偏连这点都同我一样傻气呢。而他……贵为皇子,却也是个傻瓜。
语中多有宠溺,欧阳望轻叹,听着远方幽幽的琴声流转。
“师傅——”
随着师傅悠远的目光望去,眼前一道强烈白光乍现,射穿了她紧闭的眼,直达脑门。“这首曲子……是天下无双华。谁在弹奏禁曲?”
还会有谁!还能有谁!那挑揉的力道,她太过熟悉了,熟到让她骤起寒颤,熟到让她几欲气绝。
王爷很聪明,也有那份天资仙质。但我不能教他禁曲,因为他若送了命,这天下便要失去真龙了。
“阿藤!不能弹!”岑先丽霎时陷人了狂乱之中。她放声哭喊,她想阻止一切!当初,她只是想让他听听看师傅不外传的曲子讨他欢心,只是私心想对他留下她是琴仙之徒的证明,不是真要让他拿来这么用的!
他察觉了你初次给他的谱……你一件件绣在被上赠他的谱,就是传说中的仙曲——天下无双华。拥有还魂之力、能直通幽冥唤回人魂的禁曲。
欧阳望说得轻柔,却字字惊醒了她。
你不忍心见他殒命,王爷又何尝能放开你?你不是都猜到了吗?以血代偿,便是禁曲的代价。而他,即使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也要挽回你。曲子告终,他也将殒命。
“不能再弹!阿藤!”
不成不成!她不能放心地死,她要回去阻止他!不能让他为她如此牺牲!
可是她办不到!甭说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想伸长手臂往上攀附什么、想迈开双足离开这里去到他身边,哪一样她都办不到!
“师傅!救他!您是神人,必能救他的不是?!”伴随着突如其来涌上的碎骨噬心之痛,岑先丽总算能感觉到自己双手的存在,动了一动,随即往前扑了过去,抓住了那白色的长袍一角。
“凡人若弹了天下无双华会殒命,而师傅却仍活了许多年直到现在……既非凡人,必是神仙。求您救他!不看徒儿面上,至少求您看在您也教过他数年的师徒情分……师傅……龙神殿下,救救他!”
你果然知道了……是为师隐藏得不够深?
“因为当日那龙神的声音,我太熟悉了。师傅,您既允徒儿学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您不念旧情,无须留下一个又一个的预言助我避险驱厄的。”
这孩子,怎么还是老样子,半点都不为你自己求啊……也罢,都如你所愿吧。
欧阳望笑得极苦。长年以来为着当年的约定守护着大齐,看了一个又一个徒儿没人过得了这试炼关卡,临到最后一个心无歹念、足以继承他的丽儿,他却不舍得她吃苦了。
多年来我救了许多人,我的力量已淡薄得便连人形也无法维持下去了。若我此番送你回去,回到人世,你会过得极为辛苦。那人是帝王星,而你不是凤凰命,不可能作伴的。
“我不要紧……我只希望阿藤能随心所欲地幸福过日子,一生无忧。师傅,求您阻止他再弹下去!”
傻孩子,我如何能不救呢……两个都是我徒儿啊……
白衣魅影大掌一挥,岑先丽旋即只觉得浑身像是筋脉尽断、骨肉分离一般地疼了起来。难忍的椎心剧痛撑到最后,她的意识逐渐飘忽远去,便连阿藤那听来犹带多少凄凉的琴音也愈来愈细弱飘渺,而后陡然一收,她终是再也听不见……
一场不过一年有余的战乱,却将这片浩瀚大陆上最强的大国之一大齐给重挫了元气。大齐一半以上的国土受到战争波及,所幸子民折损并不多,比起荒淫的大齐王伏玄浪在位时无故含冤而死伤的条条人命要好上太多。
在众望所归之下,德昌王伏怀风即位大齐新帝;他并不多做表面上的推辞,仅仅默然接受了来自全国四方朝臣部将们的同声拥戴,随即刻不容缓地投入政务之中。
自伏怀风即位以来,始终汲汲营营于亲力亲为努力致事,重建百废待举的大齐各地州县,所幸不论南西北各州在三位辅国亲王的治理下原本就未蒙受太大损失,重建的重心自是放在让死后被废为庶人的伏玄浪先前所控制的王上领地中的十州以及被他强占去的重华王东九州部分领地。
甚至前几年促成大齐如此动荡的连年天灾也获得了奇迹似的解救,该降雨之处降雨,该丰收的地方丰收,没有干旱没有螳害,让百姓们无人不信传说中深受上苍垂怜福泽深厚的德昌王,果真是承天授命的真龙帝君,连带着他的子民也受到上天庇荫。
不到一年光景,大齐各处便恢复了原先的繁荣景象,彷佛那场几乎撕裂大齐、甚至要毁了这个国家的战争,以及那个无道昏君从不曾存在似。
可是,一年来,无论伏怀风在政务上投入多少、获得了多大的成果,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愈来愈少;到后来,只要在朝堂上,若非行事作风未变,他那冷冽冰寒不近人情的俊颜都要让人怀疑,他是否仍是从前那个如春风般和煦温暖的德昌王本人了。
“……统统退下,不必再议!”金銮殿上与大臣们议事到一半,伏怀风大掌猛一拍龙椅扶手倏忽立起,那镶玉饰金的坚实宝座上头彷佛裂开了几道缝。
他压抑着沉沉怒气,俊美面容转为阴沉,凛冽目光宛若利刃冰寒扫过身前一列重臣,教众人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后缩了又缩。
德昌王自小即非易怒之人,可当了王上之后,这些日子只要他一上朝,就是怒气腾腾地离去,今日也不例外,听完向来不对盘的左右丞相难得意见一致的提案,便是才说了一句就让他截断,长袍一甩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