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砚彷佛挨了一记闷棍,颓然地伫立在原地,似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一个字也说不出。
终究,是赵家对不起卓家……他,对不起她。
——在回“琅环家”书铺的路上,雷敢和卓三娘都很沉默。
雷敢是抓头挠耳,神色犹疑,却始终不敢启唇相问;卓三娘则是平静地踩过青石铺道的路上,一步步都沉稳而坚定。 她冷静得让他莫名发慌。
“那个人……”雷敢喉头忽然要命的发干。
“他叫赵砚。我两岁与他定下娃娃亲,十二岁那年他家退亲,”她眉眼清冷,语气淡然。“所以我是个被退过婚,清誉名节受损的女子,如果今后你觉不妥,日后再不相见,我也不会怪你的。”
毕竟,最恨最怨的痛苦已在十二岁那年经历完了,过后的每一天,她都无比庆幸自己的命途已握在自己手上。
再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和卓家什么了。
话说出口,卓三娘以为她很潇洒,潇洒得毫无畏惧,却丝毫未觉自己手掌心冷汗湿透,心口好紧好紧。
雷敢倏然停住脚步,黑眸死死地瞪向她。
她感觉到背后这高大男人浑身紧绷的怒气,闭了闭眼,丝丝缕缕的悲哀和绝望感逐渐禁箍束拢而来……果然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所贪求、恣意、放纵的……
“卓三娘!”雷敢暴喝咆哮了一声,下一瞬,她的身子突然被个宽阔有力的怀抱紧紧、紧紧地环抱住!
她霎时呆住了,憋忍已久的一滴泪水自眼角震落。
“你,你,你简直气死我了!老子是那种满脑子泔水酸汤的大混帐吗?”他一双长臂牢牢箍着她柔软的细腰,怒气汹涌又莫名害怕,见她恍惚的神情时,心下蓦地一酸。“不就是退过亲吗?有什么大不了?老子这辈子还从没订过亲呢,那不是更丢人?”
卓三娘傻傻地顿在原地,脑子嗡翁然,心里原满满鼓涨的酸涩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怔忪和说不出的暖……
他用力将她扳正到怀里,黑眸灼热的逼视她。“粉团儿,虽说不知当年你那娃娃亲是怎么回事,不过肯定是那傻鸟眼神不好,错把珍珠当成了鱼眼,今儿这才便宜了我,这等好事我只有高兴的,哪里会有那种乱七八糟的妥不妥?”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要我说,这就是平时书看太多,脑子都给看傻了,动不动就怕清誉名节受损这样那样的,我操!老子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们这些读书人更爱画圈圈儿把自己给困死在里头的。”雷敢越说越痛快,慷慨激昂口沫横飞,一双浓眉欢快地飞舞。
“你说这又是何必呢?这人生在世图个什么哇?不就图个爽快二字吗?为了那些酸不溜丢的大道理把自己憋死,还真是蠢到家了!粉团儿,你乖,可别学那些莫名其妙傻乎乎的家伙,知道吗?”
她被他圈在温暖宽大的怀里,感受着他强壮结实的胸膛,看着他阳刚英俊的脸庞,听着他生动地吐槽,她哑口无言,可内心深处却有个被层层禁箍的结悄悄地松了,她不自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胸怀大畅。
是呢,自她和阿爹远离南方故里迁徙到北方京城来,并且决心以书从商谋生糊口后,她卓三娘就再也不是那个庆城没落书香世家娇娇了。
既是早抛弃了过往那个战战兢兢、被繁文缛节条条款款拘管得透不过气来的卓家三娘,今日她又何须为了昔日一个背弃盟约的薄幸子,又把自己推进了那个自怨自艾、自卑自鄙的坑里去?
更何况……
卓三娘心口暖洋洋的,彷佛住进了万丈朝阳霞光——她现在还有了个要她“只图爽快,别憋死自己”的阿敢呢!
雷敢好不容易敢在她面前一吐自己多年来大字不识一担,以及被文官瞧不起的郁气,越说越痛快,只差没当场脚踢酸文一大缸,拳打酸儒一箩筐,直到他感觉到怀里的小女人身子在抖动。
完了!
他发热的脑子顿时被浇了盆冷水,心也凉了大半。
粉团儿和她爹可都是家里堆了满坑满谷书简的读书人,又怎么听得他这一番狂论?
该不会……该不会她气得直发抖,决定以后不跟他这个肚子里没半点墨水的大老粗切八段了吧?
雷敢英俊阳刚的脸庞白惨惨了起来,一想到往后粉团儿再不见他,见了他也当没见到,甚至是绕着道儿走,他就觉得……觉得胸口闷得像是塞了个好大的拳头!
“好。”
他顿时傻眼,低头盯着怀里的粉团儿,吭吭哧哧地结巴问“好……好什么?”
卓三娘抬起头,没有他误以为的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反而是盈盈娇笑得他一阵头晕目眩、心脏狂跳、口干舌燥……
“往后,我脑子不傻了。”她嫣然笑道,“而且我觉得你说得非常有道理。”
“我、我说得有道理?”他傻不愣登地指了指自己鼻头。
“赵砚眼神确实不好,而且他们全家眼神都不好。”
——赵砚?刚刚那傻鸟?
虽然还不十分明白粉团儿怎么会对自己笑得这么妩媚可爱,亲亲昵昵教他骨头都要酥了,不过雷敢还是瞬间精神大振,咧嘴露出雪白牙齿笑得灿烂,并一个劲儿地猛点头。
“对!咱们不同那种脑子不好用,眼神不好使的人打交道,免得拉低了咱们的格调。”他对着卓三娘,真是满眼满心满怀满满的欢喜怜爱,简直都不知该怎么疼才好了。“以前真真委屈你了,往后有我在,看哪个再敢找你麻烦,教你伤心难过,老子断了他全家老一丁——”
卓三娘脸蛋瞬间涨红了。“你你你……你说什么呀,能、能使点别的手段吗?那种的……不太好吧?”
他闻言一愕,还以为他的粉团儿犹对那傻鸟有一丝留情,不由胸臆一堵。
“——会脏手呢!”她劝道。
“哈哈哈哈……好好,都听我家粉团儿的,就不弄脏爷的手了,”他登时眉开眼笑,“爷叫人断他别的地方!”
她噗哧一笑,心里却感动万分,只觉眼前这高大霸气又豪迈憨趣的大男人,真是自己生命中最最珍贵温暖的一道灿灿金光。
也许,她能鼓起勇气……
第6章(2)
关北侯府
雷老爷面色阴沉的坐在大堂中,手持大刀,霸气杀气并存等着那个狼崽子回府。
两旁的小厮和护卫个个暗吞口水。
主子,您今儿可千万千万别那么早回家,千万千万啊!
红光满面的雷敢一回府就被管家“逮住”,只匆匆的过耳听了一句“老爷子发火了”,就不由分说地被推到大堂来。
干啥,弄这么大阵仗,审犯问案呢?
“阿爹,谁惹您老人家生气了?”他浓眉挑起,闲闲地来到了红檀矮案前膝坐而下。
下一瞬,冰冷锋利的刀尖抵到他喉头一指处!
“老子问你,你是不是同那间破书铺穷酸家的女儿好上了?”
“您命人跟踪我?”雷敢一愣,随即脸色沉了下来。“阿爹,那是儿子喜欢的人!”
“用得着跟踪吗?你为了一个小娘子调兵遣将搞得半个京城鸡飞狗跳,老子还没死,有眼睛看呢!”雷老爷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要是你挑来选去的就给老子挑那女娃娃做儿媳妇,那老子告诉你,老子不准!”
雷敢蹙起眉心,强捺下好大的火气和不快,冷静地问“为什么不准?你平常不是老催我成亲吗?现在怎么又反口了?”
“老子叫你娶,可没叫你娶那个老穷酸的臭书生家的女儿!”雷老爷气呼呼的回道。
“卓家哪里惹着您了?”他也火大了。
“他——”雷老爷一时气结又语塞,脸一阵红一阵白后,愤愤吼道“总之不准就是不准!”
“也不知是哪个说只要我三个月内成亲,娶什么都好的?”他冷笑一声。
“也不知是哪个说要去巡狩东海三个月,结果到现在还赖在京城的?”雷老爷加重语气冷笑两声。
雷敢真是好气又好笑,浓眉横竖。“阿爹,您今年都“五十高龄”了还这般幼稚,就不怕日后被孙子笑你?”
“老子还年轻,今年才四十一,去你的五十高龄!”雷老爷昂高下巴直哼哼。
“总之你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他家的女儿。”
“哟,”雷敢索性懒洋洋往座榻上一摊,抱臂道“儿子好怕哩!”
“你——你这兔崽子!有你这么跟亲爹说话的吗?”雷老爷气得暴跳如雷,那大刀就有些拿不稳。
“嘶——老爷当心,当心哪!”两旁的小厮和护卫倒抽了一口凉气。
“若您不是我亲爹,我还能坐这儿听您放……”他强忍住有点大逆不道的那字眼儿,黑眸微眯起。“阿爹,你和卓伯父有过节?”
“你忘了?”这下换成雷老爷满脸错愕了。
“忘了什么?”他狐疑。
“卓家那个老酸才……”雷老爷一副痛心疾首样。“你你你,你真真气死老子了!当年那卓老酸才在山上干的好事儿,难道你都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