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看热闹的人随着他的目光盯向了一扫平日温和秀气,面容愤怒而微微扭曲的卓三娘——
“小娘子家家惯是心软的,怎么打得下手哟?”
“痴情女子负心汉啊,我要是那小娘子,这一扫帚肯定是呼啦啦砸过去的!”
“可对方毕竟是有夫之妇,她要不是自己也不检点,男人会这么不顾廉耻地缠上门来吗?”
——赵砚!
“你滚!”卓三娘恨得眼前通红,目皆欲裂。
赵砚多年来在家里人的呵护下长成了个满口经纶、风姿秀立的温雅书生模样,一心只读圣贤书,却半点不通晓世情,人纯真迂腐得有些傻,心性也纤细得风吹即折,几时曾受过旁人这样怨恨滔天的嫌恶怒斥?
“三娘,你、你叫我滚?”他眼底尽是深深的伤心,眼圈红得更加厉害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卓三娘手中大竹帚要飞出去的刹那,一声狂狮般暴吼已然轰轰震天裂地而来——
“谁敢动老子的人?”
围观的众人还来不及捂耳,瞬间不知怎地被股翻江倒海的气劲哗啦啦地扫翻倒了一地。
“哎哟喂呀!”
“娘啊!”
赵府家人子也猝不及防,眼前一花,下一刻已七横八竖地惨叫飞了出去!
卓三娘手中的竹帚还握得死紧,苍白小脸望向那个昂然伫立在大门处,背着光影的高大身影,鼻头蓦地一热,喉头不自觉地发紧了。
那个魁梧如天神的男子大步而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声音浑厚低唤——
“别怕,我来了。”
第7章(1)
其在近也,若神龙辨鳞翼将举,其既远也,若彼云缘汉见织女。
立若碧山亭亭竖,动若翡翠奋其羽。众色燎照,视之无主。
面若明月,辉似朝日。色若莲葩,肌如凝蜜。
蔡干。《协初赋》
卓三娘把脸埋在他宽阔强壮的胸膛里,所有的愤怒惊慌恐惧无措冰消瓦解,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是,她有阿敢,她什么都不害怕了。
“你们……你们……”赵砚嘴唇颤抖,大受打击。“三娘,难道你当真宁可和这样粗鲁野蛮的男子为伍,也不愿接受阿砚哥哥想弥补你的心意吗?”
“傻鸟,信不信老子一拳叫你骨断筋折?”雷敢冷眸如电,杀气一闪。
“大郎君别冲动啊……”
“姑爷,姑爷,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快回去跟老爷禀报,让老爷好好惩戒这对狗男女!”
赵砚彷佛魂不附体的望着被那高大男人紧拥在怀里的小女人,他记忆中慧黠可爱的三娘妹妹,她怎么能如此待他?
卓三娘自雷敢怀里抬起头,望向他的目光冰冷而疏离,正要开口说什么,雷敢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对着赵砚一记冷笑。
“赵砚,你岳父大人司马白没有教过你,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不是你们庆城那小地方,要你缩头耷耳做人吗?”
赵砚饱读诗书,文质彬彬,素来为郡守岳父看重,又哪里听过这样刺耳的话语,瞬间骨子里文人的骄傲高高上扬,脸也涨红了。
“天下是非只在一个理字,任凭你是哪家权贵哪位大人,都不能强占人妻!”赵砚慷慨激昂地指责。
“胡说八道!”卓三娘背脊一僵,愤然抬头。
雷敢则是目瞪口呆。
娘的,他做了大半辈子的土匪头子,还没遇过比面前这王八蛋还要强盗的人,还念什么圣贤书践什么狗屁文咧,黑的都能掰成白的,白地都能糊成黑的,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向来拳头快于脑子的关北侯雷敢想也不想,当场痛快地教导了赵砚什么叫做“拳头才是硬道理”!
一拳下去,世界安静了。
“咳咳咳……”赵砚狼狈凄惨的跌坐在地,满面剧痛,猛咳地咯出了一口血和牙来。
“爽!”雷敢大笑。
卓三娘见赵砚鼻青脸肿惨不堪言的模样,心里掠过一丝感伤,可更多的是说不出的畅快感。
好像,她自己老早也想对他揍上这么一拳了。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疑惑又惊怒的嗓音自门口响起。“又是你?你,你怎么能在我书铺里打人呢?有辱斯文!欺人太甚!”
卓三娘像触着电般迅速退出雷敢的怀抱,雷敢则是瞬间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变成了低声细气的小白兔,恭敬地开口。
“卓伯父,您回来啦。”
手提着敬香篮的清俊中年文士大叔没瞧清楚被打倒在地的是谁,却清楚看见打人的就是连续“骚扰”了他和女儿多日的莽汉子,尤其又是在他最尊敬最挚爱最崇拜的“众书”前,简直……简直是玷污、血染了他心中最最清净高华的圣地啊!
气昏头之下,卓老爹忍不住冲上前,指着雷敢的鼻头道“你到底还要纠缠我们多久?不敬圣贤经纶,便是不仁不贤之辈,我这地儿不欢迎你这种粗鲁不文、不知所谓之人,你,给老夫出去!”
雷敢几时被人这样劈头盖耳毫不留情的撵过?
可是他纵有再多的愤慨和不是滋味,在见到卓三娘忧虑心疼又为难的眼神时,也不得不全数吞下,心虚气短地呐呐解释“伯父,那个,我打人是有原因的……”
“不论是什么原因,打人就是不对!”卓老爹直着脖子气呼呼地道。
这下卓三娘也听不下去了,她尤其见不得好好儿一个顶天立地快意恩仇的阿敢被自家爹爹教训得头都抬不起来,清秀小脸也黑了。
“爹爹,您先瞧明白阿敢打的是谁再说吧。”她下意识地护在雷敢身前。
卓老爹一愣。
外头的邻里早不敢再看热闹,纷纷扶着腰酸背疼的身子远远躲开了,赵家的家人子也被他揍怕了,两股战战地躲在墙角假装是背景。
于是大堂之中最明显的便是一身青色文雅的书生袍,却面容红肿凄惨落魄的赵砚。
“世伯……”赵砚看见终于有个“自己人”来主持公道了,又是昔日对自己爱护有加的前准岳父,越发心酸上来,哽咽地道“多年不见,世伯别来无恙否?身子……可还好?”
卓老爹睁大了眼,脸霎时气白了。“你——好呀,你居然还敢来?你也一样给我出去!我卓家不接待你这种背盟弃义无耻无信的貉子!”
“为什么你爹骂他比骂我短?”一旁的雷敢有点吃味了,压低嗓音嘀咕。
若不是此刻局面复杂而紧张,卓三娘险些笑出来。
唉……所以教她如何不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呀?
这世上,也唯有他能逗她笑,惹她又气又急又满心欢喜荡漾难禁了。
“我爹可骂他貉子。”她也压低声音回答,见他果然一脸茫然,不禁抿唇儿笑了,小声道,“一丘之貉的貉,爹爹说他不是人!”
雷敢恍然大悟,这下高兴了。“岳父大人好歹还骂我是个人呢,哈哈哈哈。”
而这头,赵砚面如死灰,泪光滢洼,抖着唇望着满眼愤怒的卓老爹,喃喃道“世伯,竟连您也……是啊,纵然当年我在父母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恳求父母别退亲,可父母之命不允,媒妁之言不从,我……我便是豁出了这条性命,可恨却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如今哪里还有颜面要您原谅我?”
卓老爹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疼若半子的文弱年轻人,眼眶不由一热,心头翻涌的尽是往日在庆城,赵卓两家结下娃娃亲后,这少年郎日日到自家府中请示学问,在自己面前伏案练字、勤学诗书礼义的情景。
转眼几年后,赵家攀上了郡守,强行退亲,他卓家不过是没落了的书香世家,又如何敌得过犹如庆城土皇帝的郡守府势力?
含怒忍痛退亲的隔日,也是这少年跪在他面前哭得像个三岁娃娃……
一切都是命啊!
回首前尘,悲喜酸苦于脑中翻腾了一遍,最终卓老爹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将赵砚扶了起来。
这也是个好孩子,却是太过懦弱,只能有缘无分,徒呼荷荷。
“罢了。”卓老爹自个儿是读书人,又怎能不怜惜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呢?
雷敢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没退,下巴已经差点掉了下来。
岳父大人这是在干干干什么呀?
卓三娘的脸色也微微变了,眼神冷冽了起来——爹爹这是又犯傻心软了。“多谢世伯。”赵砚忍着泪水起身,感动得眼都红了。“世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和三娘妹妹沦落至此,更是我造下的孽,我会弥补,我一定会好好弥补的!”
“放屁!”雷敢已经听不下去了,胸口熊熊燃烧着也不知是“吃醋”还是愤慨,抑或是对“岳父大人”的恨铁不成钢,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吓得赵砚和卓老爹不约而同向后一退。“神也是你鬼也是你,说上几句话,撒两滴狗尿,就想把所有的事情抹个干干净净不成?”
“这位好汉,你为什么总和晚生过不去?”赵砚也不知是呆还是不怕死,梗着声,气苦地叫道“此事从头至尾都是我们自家人的纠葛,若是今日误会能解清,三娘才能过上好日子,你,你怎么就爱这般胡搅蛮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