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都对。”于是,雷敢满脸诚恳地点头。
远远芒草深处飘来一丝疑似闷笑声,他嘴角笑意一僵,大手不动声色的移到身后,拈指飞迅弹去了一股气劲,随即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可恶的一群兔崽子,是来当暗卫的还是来看老子笑话的?
“什么声音?”卓三娘心念一动,疑惑地四下张望。
“有彘跌倒,不重要,不重要。”他面不改色的说。
她怀疑地眯起了眼。
他心肝儿一颤,冷汗都飙出来了。
如此对看几个呼息间,原是满腹狐疑的卓三娘,眼见高大挺拔精干魁梧的他在自己面前被训得唯唯诺诺,满头大汗,心下顿觉自己似乎也凶得人太过了。
“咳,”她手抵在嘴边轻咳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饿了吗?”
本有心理准备又会被追打痛骂一顿的雷敢猛地睁大了眼——
欸?
第4章(1)
夫何妖女之淑丽,光华艳而秀容。断当时而呈美,冠朋匹而无双。
叹曰,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
张衡。《定情赋》
凉风习习,溪流湍湍。
雷敢英俊脸上的笑意都快满出来了,乐不可支又晕陶陶地盯着手上的干巴巴胡饼,又抬头看了看身畔默默啃着胡饼的小女人,只觉自己浑似像是在做梦一样。
“你不吃胡饼光看我做什么?”卓三娘被他炽热得绿油油的目光盯得全身不自在,忍了忍,还是憋不住抗议道。
“你看起来比胡饼好……”他那个“吃”字差点就说漏了嘴,顿了顿,嘿嘿笑道“看。”
她脸颊泛起红晕,心下一阵乱乱跳,只得岔远了话题,“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打猎来的。”他咧嘴一笑。
“打猎?”她一怔。
“是啊是啊。”他答得半点儿都不心虚。
“你打猎不带弓箭带扇子?”当她脑子不好使呢!
雷敢脑子一时卡关,瞠目结舌半晌后,忙干巴巴地解释道“那、那不是用箭怕把猎物皮子射破了不好看吗?所以、所以爷惯常赤手空拳打猎的,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熊瞎子呢,哈哈,哈哈哈……对了,粉团儿,你吃熊掌吗?下回我打一对送你?”
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熊瞎子?这怎么可……
她目光瞄向他宽肩窄腰长腿,衣衫下紧绷着的都是实打实上好的剽悍精肉,浑身上下满是勃发的力量,如钢似铁硬邦邦得腾腾鼓胀……脑中余下的质疑全跑光光了。
咳,她信。
卓三娘脸又不自觉地红烫了起来,极力压抑胸口的怦然,低头急急啃起了胡饼来。
阿弥陀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啊。
——回去后定要马上多抄几卷佛经静静心才行。
“……你喜欢吗?”
“大郎君请慎言!”她心猛地一跳,登时炸毛了,可惜红通通的小脸压根儿出卖了自己。
雷敢一个噤声,望着满脸气急败坏的小粉团儿,随即才呐呐地道“好好好,不喜欢就不喜欢,都听你的,咱们不打熊,也不吃那劳什子见鬼的熊掌了,你千万别恼啊,乖。”
卓三娘一滞,待回过神来后,恨不得捶死自己。
熊掌,价值十金的熊掌,免钱的熊掌啊啊啊啊……竟然被她胡里胡涂就推拒门外泡汤是也了。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一阵红一阵白的表情。
“……没怎么。”她揉了揉眉心,不断告诫自己冷静一点。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箪食一瓢饮,不可吃嗟来食……
“哎呀!”雷敢突然拍了下大腿,吓了她一大跳。“我怎么那么胡涂?粉团儿你明明是喜欢吃鱼的,我怎么给忘了?”
她愣了愣。
“原来这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他恍然大悟。“那爷懂了,往后绝对不拿熊掌来惹你厌了。”
卓三娘瞪着他,手好痒……好想殴打某人……
“粉团儿,既然你喜欢鱼,那爷今儿多帮你打几条可好?”他脸上满是讨好之色,搓着大掌问。
明明该是极度猥琐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显得英气又憨厚,还有说不出的可爱,卓三娘方才被他几句话噎得心口疼,现在却又不争气地软化了,觉得自己分明知道他脑子粗,作何还偏偏同他一番生气计较?
“多谢你。”她深深吸气,又吐气,终于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从容,温和道“可惜这儿离京城不近,鱼拎回去便不新鲜了,我想还是不——喂喂!你又想干嘛去了?”
卓三娘话才说了一半,眼前盘坐的那大男人哪里还有影儿在?早不知何时跑到溪流处去大肆祸害鱼群了。
她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那高大矫健身影快如闪电,身姿利落灞洒中有说不出的好看,在漫天激起的水雾中,咻咻咻地左脚踢,右脚踹,一手捞一尾,几个眨眼间又回到了她面前。
滴滴答答的水落下沾湿了芒草地,同时哗啦啦掉在地上的还有十数尾肥美的鱼儿,不知是被击毙了还是打晕了。
“啧!溪太浅,没大鱼,真他奶奶的不过瘾。”他还嫌弃,显然很是不爽居然无法在伊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其实……”她看了看鱼又看了看他,脸上神色古怪,沉吟着正想开口说这鱼已经不小了。
——而且他刚刚那番翻江倒海的大动作,也不知扫断捣飞了多少蒲菜。
“粉团儿,明儿咱们到护城河打大鱼吧?”雷敢兴致勃勃地提议。
她被一口口水呛到。“啥?”
“离京城最近最宽最大条的河自然是护城河,平常没人敢去那儿捞钓,所以里头的鱼儿养得可肥了。”他浓眉飞扬,黑眸熠熠满是欢喜期待,却隐有一丝忐忑。
“你,去吗?”
在他充满希冀的目光下,卓三娘脑子空白了一瞬,心又如揣了头兔子般怦咚怦咚,一时间竟说不出个“不”字。
“可那是护城河,重兵守卫……”她坚定的拒绝稍嫌犹豫无力。
“包在爷身上!”他又对她露出灿烂至极的耀眼笑容。
卓三娘猛地捂住了左胸口,脑中霎时闪过一个晕傻傻的念头……
妖“颜”惑众啊!
胡里胡涂间同他定下了“护城河之约”,晃晃悠悠回到家中后,卓三娘脚下像踩在软绵绵的云上,直到卓老爹蹲在她跟前拼命对她挥舞五根手指头,她才蓦然惊醒回神。
“爹爹,您手抽筋了?”她忧心忡忡地脱口而出。
“观我儿面色发赤,眼神发荡,魂在魄不在,可是撞邪祟了吗?”卓老爹神情比她还紧张,叨叨囔。“哎呀!不好不好,待为父裁一黄绢,画几道符令为我儿净一净——”
她闻言啼笑皆非,“爹爹,我无事。”
“无事?”卓老爹一怔。无事会笑得那么猥……嗯,那个亵?
“真无事。”她再三保证,随即想起被芒草绳儿捆起的十数条鲜鱼儿还没处置,忙道“爹爹快去歇着,女儿收拾完这些鱼便去煮夕食了,今儿咱们换换口味,别再啃胡饼了,不如焖一镬粟米饭,烧两条酱鱼给您补补身子吧?”
“好极好极。”卓老爹一想到浓稠咸香的酱鱼,立时唾液泛滥,急忙咽了去,频频颔首。“如此有劳我儿了。”她眼儿含笑地目送自家阿爹欢快地一头钻回书铺去,摇了摇头,连忙专心手中刮鳞剖腹的活儿,不一会儿便收拾妥当,取出了两条做酱鱼,其余的统统抹了粗盐,摊在灶中用柴火慢慢烘成了赤金色的熏鱼干。
想起回京的路上,阿敢坚持她骑他的马儿,自己则是牵着缰绳小心地护在她身边,就这么一步步走回京城……
他,真的待她极好极好呢!
她心口涨满了暖暖甜甜的滋味,慌里慌张又拘不住地欢喜,可随即又不自禁惶惑茫然,觉得自己怎颠颠倒倒得活似得了癔症?
百思不得其解,卓三娘最后索性不想了,刷洗了釜蒸上粟米,嘴里念念有词。
“他说要抓鱼,我便随他抓鱼去就是了,谁怕谁呀?”
卓三娘浑然不知自己此际眉眼生春,嘴角上翘,笑得好不荡漾……
第4章(2)
隔日,卓三娘一大清早便将书铺交代给了卓老爹看管,反复叮咛了不下百次,千万千万不能死抱着客人想买的书简不放手,还有本日有两名小儿郎要来取“骊山剑侠传”,万万要记得收钱。
“知道了知道了。”卓老爹昂首挺胸,对女儿的百般不信任感到十分之不满意。“你只管放心去,有爹爹镇店,我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能说实话吗?”她有些无奈的开口。
卓老爹嘴一扁,双手忙捂住耳朵。“为父什么都没听见!”
她险些噗笑,却也实在不忍心再对阿爹“穷追猛打落井下石”,笑咪咪道“有劳爹爹,女儿这便去了。”
“路上小心啊!”卓老爹眼巴巴儿地倚门挥小手绢儿。
虽然爹爹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但卓三娘此刻满心飞扬,也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