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瓦斯气爆的现场,浓烟密布,火焰窜烧,数十年的老房子颓危欲倒,消防车停在屋外,几个消防员握着喷水管灭火,路人们围在周遭指指点点看热闹。
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女,凝立于屋前,怔忡地望着这一切。她刚放学回到家,亲眼目睹家里发生爆炸意外,听邻居说,她的父母都在里头。
她当下便想冲进去,可是一群人阻止了她,他们说太危险,她爸妈肯定舍不得宝贝独生女跟着陪葬,要她乖乖在外面等。
等什么呢?
等她最亲最爱的家人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后,让消防员们抬出来,然后安慰她节哀顺变吗?
难道要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爸妈无助地死去吗?
一念及此,少女忽地发狂了,哭着、喊着,像头受伤的小兽拼命想往前冲,邻居们忙着拉住她。
她哭得心碎欲绝,哭得视线模糊,看不清眼前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太残酷了,若是老天还有一丝丝慈悲之心,不会用这种方式带走她的亲人。
她悲伤地哭着,噎着气,一声声地打嗝,有些苦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有些痛足以夺去人的呼吸。
当消防员抬出两具烧焦的屍体时,她发现自己没有勇气掀开那白布,那真的是她的父母吗?
不是的,不会是的,不可能是,只要她永远闭着眼睛不去看,她最亲爱的爸爸妈妈就依然活着。
只要她不看……
她合落眼,往后晕厥,一双健壮的臂膀及时托住她虚软的身子。
那是属于男人的臂膀,一个相貌冷硬的青年,他横抱起她,低头凝视她苍白似雪的容颜。
天空飘落细雨,忧郁的灰色的雨,湿了她弯密的眼睫,与她颊畔的泪水静静地融合。
「是她吗?」另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尖嘴猴腮,一副鬼灵精样。
「对,是她。」青年缓缓地颔首,继续盯着怀中的女孩,她是那么纤细,那么柔弱,腰骨彷佛一折就断。他不觉稍稍加重抱她的手劲,看着她的墨瞳蕴着深沉如海的情感——
「我终于找到你了,蝶儿,我的小雨蝶。」
青年带走了少女,将昏迷不醒的她交给一对和善的中年夫妇。
「现在开始,你们就是这个女孩的表舅跟表舅妈。」他吩咐,语声冷冽如冰,微挑的嘴角流露的不是笑意,更像是不容反抗的威胁。「千万照顾好她,要是她有一丁点闪失,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是,我们知道了。」中年夫妇戒慎恐惧地答应,接过他递来的一张支票,看清上头的数字后,不禁喜出望外。
青年来到卧房,俯视躺在床上的少女,她肤色白皙、五官秀致、羽睫弯弯,嘴唇透着淡淡的樱色,微微抿着,即便在梦里也惹人怜爱。
他专注地看着她,将一串嵌着彩晶蝴蝶的手链扣上她瘦弱的手腕,跟着挑起一束她乌亮柔细的发,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刀割下,藏进口袋。
他依依不舍地起身,临去前,才猛然想起,留下最后的嘱咐——
「对了,她是『雨蝶』,雨中的小蝴蝶。从今以后,她只能叫这个名字。」
第1章(1)
夏雨蝶,这是她的名字。
十四岁以前,她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的,那时候她有个更俗气的名,类似晓芳或玉兰之类的,究竟是哪两个字,她忘了。
或许该说她是故意记不得的,儿时的回忆对她而言太痛苦,点点滴滴,积沙成塔,造就了她在那天同时失去双亲的命运。
那天,世界下着绵绵阴雨,而她在一片雾茫茫中亲眼目睹惨痛的悲剧,她想像得到,那场悲剧是怎么发生的,早在数星期之前,她便曾在半夜偶然听闻父母商量着该怎么烧炭自杀。
父亲生意失败,在外头欠下钜额债务,母亲又罹患癌症,命不久长,两人都失去了求生意志,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她。
他们想死,又舍不得丢下她孤伶伶一个,于是百般犹豫,下不了决心。
那天,烟雨蒙蒙,她盯着眼前如恶魔般吞吐的火焰,知道爸妈终于还是作出了冷酷的决定。
他们,遗弃了她。
她伤心欲绝,哭到当场晕厥,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世界彷佛已扭曲。
她躺在一间布置得温馨甜美的卧房,面前站着一对笑盈盈的中年夫妇,自称是她的表舅和表舅妈,是她妈妈的远亲。
妈妈何时有这样的远亲了?年少的她茫然迷惘,刚从失怙失恃的打击中醒来,全然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两个成熟的大人为她安排一切。
他们收养了她,成为她的监护人,替她改了名字,还在她的户头存入一笔庞大的资金。
他们说,那是她的双亲留给她的保险金。
她想不到,那么贫穷落拓的家境,爸爸每天只能靠打零工挣点微薄零头,妈妈经常得到附近的餐厅厨房外捡拾人家不要的食材回来做饭加菜,哪来的闲钱交得起保费?
除非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筹钱买保险,然后安排一场意外了断生命,将所有的利益都留给她。
表舅跟表舅妈说,这体现了爸妈对她的爱。
但她宁愿不要这样的爱!
用自己至亲的性命换来的金钱,她想到就觉得恶心,反胃欲呕。
接下来几年,她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她搬了家,跟表舅表舅妈住在台北一栋漂亮的社区大厦里,考上明星女中,加入学校仪队,成为校刊编辑,在同侪间算是颇受欢迎的风云人物。
表舅跟表舅妈对她很好,她也表现出乖巧听话的模样,从外人的眼光看来,他们是个和乐融融的小家庭,她是个优秀认真的女学生,但她总觉得,这一切很虚假怪异。
他们就像被赶鸭子上架的三个演员,还来不及好好培养默契,便匆匆粉墨登台,唱着一出才刚刚背好台词的戏。
观众看着这表面上排得天衣无缝的戏,看不出个中的玄机,唯有他们自己清楚明白那复杂难辨的滋味。
虽然她并不讨厌这两位从天而降的长辈监护人,甚至满喜欢他们,但总是无法真正对他们敞开心房。
总觉得自己短暂的人生,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某个人安排她走上了岔路,但,会是谁呢?
每当夜深人静,窗外又下着雨时,夏雨蝶便会忍不住怔忡出神。她会听着那时而温柔时而激烈的雨声,困惑地盯着扣在自己左手腕的彩晶蝴蝶手链。
这手链,不知谁替她戴上的,记忆很破碎、很模糊,但她仍隐约记得父母去世那天,自己曾躺在一双阳刚有力的臂弯里。
似乎有某个男人抱着她,对她说了什么,那声音太遥远,她听不清,只依稀感觉到那是个温暖的怀抱。
那怀抱,令她有不可思议的安全感。
究竟是谁救了她呢?
听说这蝴蝶手链是救她的恩人留给她的礼物,她也很珍惜地收下了,只可惜没能见他一面,也没人能告诉她,他的来历。
她只能戴着这手链,继续过着似真似幻的生活,期盼着哪天能与那位只在她梦中游荡的恩人再相遇——
正当夏雨蝶在雨夜辗转反侧时,在海洋的另一端,一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城市,如万花筒般炫目灿烂的赌场里,杜非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细长的领带显得帅气,但他左脸颊上那道深刻的伤疤仍让不少经过他身旁的绅士名媛受到轻微的惊吓。
他们本能地明白,这不是一个身处在与他们同个社交圈的男人,虽说他斜倚在墙边的姿态看起来很悠闲,似有几分懒洋洋,但那张刚硬的面容,以及那略显玩世不恭实则冷酷非常的眼神,在在说明他绝非出身豪门,不是个优雅贵公子。
更精确地形容,他像头猛兽,一个没教养的、虎视眈眈的浪人,就算一身文明的西装,仍掩不去他野蛮的本质。
对于旁人好奇却又不敢多看的目光,杜非满不在乎,一面以锐利的目光梭巡场内每一张赌桌,一面握着手机,聆听好友张凯成的越洋报告。
「嗯,前两天放榜,她考上了第一志愿,今年秋天开始,就是大学新鲜人了。」
「是吗?」杜非咀嚼这个消息,嘴角微微一挑,真心地笑了。「那很好。」
他一直遗憾自己没机会去体验那种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希望她能代替自己,尽情挥洒,别虚度了青春。
「她选了哪个科系?」他问。
「历史,不是什么将来会赚钱的专业。」张凯成有些嘲讽地评论。
「她不需要赚钱。」杜非淡淡指出。「她的吃穿用度,我自然会打点。」
张凯成沉默两秒,跟着叹息。「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傻,为了一个女孩,把所有积蓄都留给她了,自己两手空空从头开始。她还只是个丫头,你把那么多钱存在她的户头,她用得上吗?」
「那是我留给她的保险,万一我哪天出了事,总得有一笔钱保障她的生活。」杜非从容地解释,也许好友觉得他这么做很蠢,但他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