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了。
杜非咬牙,收在西装裤袋里的右手不觉握紧。原来她都知道了,知道他便是那个为她指定两个假亲戚的幕后主使者。
「今天,我不是为佑星来的。」她悠悠扬嗓。「我是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他语音沙哑。
「是。」她直视他,清澄的眼眸一瞬也不瞬,没有任何闪躲或迟疑。「我想问你,为什么是我?」
「为何不喝?你可知倘若不喝这碗孟婆汤,便没法投胎转世,只能在这地府里做孤魂野鬼?」
阴森无涯的闇黑里,有道声音回响,尖锐又凄厉,刺痛着他。
他觉得太阳穴阵阵抽疼,忍不住双手抱头。「可我……不想忘了她,我不能忘了她!」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这执念,只会伤了你自己。」那声音,很冷,很无情。
他睁大眸,却看不见眼前有任何形影。那声音是某种没有形体的鬼魂吗?
「没关系的,伤也好,痛也好,请你教教我,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忘记雨蝶?」他嘶声恳求,虚无的人生尽头,只想知道这件事。「什么办法能让我来世还有机会见到她?」
那声音没有回答,而他的魂魄,便在阴曹地府里,悠悠荡荡了五百年。
某日,那声音又出现了。「五百年了,你还不肯死心吗?」
而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恨自己的魂魄不能干脆地于这世间粉碎消失,若是连神智也归入混沌,他便不会执着至此了吧……
也不晓得对方是否对他终于有了一丝同情,竟提点他一条路。「这样吧,地府最近缺一名差役,你若是肯做百年穿越阴阳的镇魂使,我就答应你不必喝那碗孟婆汤,让你投胎,与她再续前缘。」
「好,我做!」他毫不犹豫。
「你可得想清楚,这镇魂使不是好当的,所有人临死前的痛苦与悲伤,都会转到你身上,你得跟着受苦受折磨,直到他们平静地合上双眼……很多镇魂使便是因为受不了这痛楚,最后心神崩溃。」
「我能承受的,我愿意承受!」
「好吧,那就给你一个机会,记住,你也只有这唯一的机会。」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得到她,或失去她,牌面一翻两瞪眼,没有转圜的余地。
杜非望着夏雨蝶,她隔着赌桌,与他相对而坐,包厢内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女侍送上咖啡后便识相地退下,门外守着一个专业发牌员,等候他吩咐。
为什么是我?
她如此问他,为何他会爱上她,执意要得到她?
杜非沉思许久,决定说实话。「如果我说,是因为我们前世有一份未了的情缘,延续到今生,你相信吗?」
前世今生?
夏雨蝶惊愕。「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他哑声低语。「前世的我,是个浪荡的王爷,而你是将军夫人,你的丈夫因叛国罪入狱,为了见他一面,你特地来求我……」
他幽幽地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她料想不到也毫无记忆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出古装连续剧,这不可能是现实。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看她,见她眯着眼,唇角似笑非笑地噙着抹不以为然,呼吸霎时中断。
「你不相信。」他自嘲地扯扯唇。
「你认为这种事,会有人相信吗?」她嘲弄地反问。
不会。杜非黯然寻思。所以他才从不告诉任何人,即便是他最好的朋友张凯成,也认为他对她的感情莫名其妙。
「所以你是说,为了得到那个将军夫人,你拿替将军开罪当作交换条件,硬逼着她成为你的小妾吗?」
她说「那个」将军夫人,彷佛这故事的主角完全跟自己无关。
杜非暗暗掐握拳头。「没错,就是这样。」
「她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
「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你的所作所为很卑鄙。」她毫不留情地批判。
他心颤了一下,数秒后,嘴角牵起苦笑。「没错,是很卑鄙。」
就如同他现在对她所做的一样。
他蒙眬地看着她,没有说破自己的心思,但她已从他话里聪慧地听出弦外之音。
有一瞬间,她微颤着唇,看来像是想追问他故事的后续,然而那美丽剔透的双眸很快又冷凝如冰。
他胸口闷痛。」你不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呢?」她耸耸肩。「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第8章(2)
她没有感觉。杜非震颤,面色登时刷白。
好狠的女人!她真的够狠,言语如刃,刀刀划过他心坎,血淋淋。
「我只想问你,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有权力操控我的人生,打造一个舞台,请来两个演员骗我演这出戏?我爸妈过世,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你不该为我安排假的监护人,六年后,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来接近我,然后是现在,只为了阻止我跟佑星在一起,你就那样玩弄一个老实男人?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他的人生?你凭什么把别人的人生当作儿戏?凭什么?!」
她质问他,字字句句,都是对他最严厉的控诉。
如果他是一般男人,怕是早就痛得血肉模糊了,但他不是,他是杜非,他习惯了忍受痛楚,习惯了他人的鄙夷与奚落。
「你在台风夜那天不顾安危来救我,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心机这么卑劣。」
她继续指责他、鞭笞他。
他不在乎,若是连这小小苦痛也承受不住,他哪来的筹码与她赌这一把?
杜非冷笑,笑这世间,更笑他自己。是啊,他是卑劣,她完全说对了!
「之前在你面前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他傲然宣示,星眸敛去所有的温情,只余野兽的斗争与残酷。「这一路,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在刀口下讨生活,走私艺术品,投资赌场……我就是这么一个坏事做尽的男人,否则你以为我今天怎么能拥有这巨大的财富?」
她颤栗,水漾双瞳惊骇地睇着他。
怕了吗?是该怕的。杜非讥诮地冷哼。
可她不愧是个倔傲的女人,就算怕了,心慌了,仍是极有骨气地扬起下颔,与他分庭抗礼。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我们前世真的有不解之缘,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我对前世没有任何记忆,对你没有任何记忆——在我的今生,你只是个陌生人,你没资格操控我的命运,夺取我的人生。」
「我……没资格?」
「对,你没资格。」
心,痛得不能再痛了,痛到他已无法整合破碎的理智。杜非觉得自己即将发狂了,体内沸腾着兽的血,很想用兽牙撕裂什么、吞噬什么,想将整个天地都毁灭——若是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就让全世界都来陪葬吧!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有没有资格,赌过这一局就知道了。」他冷酷地撂话,正想按铃叫进发牌员,夏雨蝶蓦地扬嗓。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她语音沙哑,凝望他的瞳神如迷离烟雨。
他怔了怔。
「你引诱一个平凡的男人堕落,让他不得不昧着自己的良心,求他的未婚妻去卖身,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认清,佑星是多么软弱又靠不住的男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做了这种事,我会不恨你吗?」苍白的唇吐着哀怨。
他震慑。
「你觉得一个女人被她的男人要求去卖身,她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杜非牙关微颤,胸海波涛汹涌。
这不是他愿意深思的问题,他顾不了这许多,即便他很清楚——
「你一定很受伤。」
「受伤吗?」她稍稍别过眸,羽睫颤着,眼眶微红,隐隐流转泪光。「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那时候的我,应该跟他大哭大闹的,如果他令我那么痛,我应该会的,可是我……什么也没做,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怔忡地望她。「为什么?」
「为什么呢?」她喃喃细语,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那么透明,那么纯净无瑕,宛如初雪的夜晚,枝头上结晶的冰珠。「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她看起来……好脆弱,脆弱得令他六神无主。
六年后与她重逢,她不寻常的冷静与坚强总是令他又迷惑又佩服,但现在的她……
她伤得那么重吗?爱那个男人如此之深吗?
「不用赌了,再玩二十局我也一样会输给你,就一个月吧!」她随手拈起一枚筹码,弹到他面前,菱唇微微地弯着,他看不懂那是讽刺或纯粹的冷漠——
「不过你要记住,这是你在我人生里最后的一个月。」
这会是他在她人生里最后一个月。
她撂下狠话,那么坚定,那么决绝。
为何他会觉得,这场赌局还未结束,他已然全盘皆输了?纵使他手中还握着筹码,似乎也是徒劳?
她太强了,是他此生遇过最强的对手,在她面前,他找不到自己的优势,无法泰然自若。
难道真要一败涂地了吗?
杜非凝立于窗前,怅然沉思,有时情绪激动如沸,有时寥落空虚,似枯竭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