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象样好听的学历,可以有效降低家长或是其它老师的啰嗦或怀疑。」
她摊手,「我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
「也是个很坦白的人。」他看着她,「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你会吗?」她反问他,那双灵活的眸彷佛能穿透他的心。
「不会。」
「那就好啦。」她笑出声。
「你写什么样的小说?」
「我什么都写,也懒得归类自己是哪一类型的作家。」她摆摆手,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只负责写,其它都不是我的事。」
「出版社不会限制你吗?」
「我很幸运,闯出了一点名气,这方面倒是挺自由的。」她解释着:「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就算辞掉教书工作,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你就可以在家里专心写书,不是吗?」
「但是,在学校会遇上各种人,可以得到许多故事的灵感。」她笑,「一直关在屋里,很容易枯萎的。」
「把你的笔名告诉我吧,我去买几本回来看看。」
「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
「不要用我的文字来认识我。」
所有的故事都出自她手,她像造物主般主宰每个角色的灵魂,虽然终归是聚散无常的人生片段,却不能百分之百代表她。毕竟,真正的好作品,不应该有作者的影子。
「所以,我该用什么方式认识你?」话一说完,无地自容的懊恼再次涌现。
如此低级的搭讪过程,如果是摄影机里的底片,他会毫不考虑地抽出,让一切成为曝光的苍白,无法回复。
这时候,落地窗外的夕阳走到一日的尽头,正逐渐消失在海平在线。
她没答腔,只默默站起身,朝窗前走去。经过他身边时,被她推动的气流传来绿夺香水的淡香,就像她给人的感觉——足以惹人注意,却不过分甜腻。
「夕阳很美。」
「是很美。」她背对着他,「不过我看的是沙滩。」
「沙滩?」他以为值得欣赏的是夕阳稍纵即逝的美丽。
「听说眼前所见的沙,不是细碎的泥土或石头,而是贝壳。」她的嗓音顿时变得沉重,「所以,在沙滩上的每一步,可以说是间接踩着贝类的尸体。那些人们自以为是的浪漫和美丽,其实是用它们的生命换来的。」
望着她的背影,这种时而天真时而忧愁的多变,着实让他难以捉摸。「如果……人们在沙滩上漫步时,都想着那是数以亿计的『尸体』,不就一点都不浪漫了?」
「那有什么。人们之所以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幸福,也都是踏着别人的尸体来的。」
她背对着他,他无法看见她的表情,心里却不可遏止地萌生一份难以磨灭的疼惜,「这想法太悲观了。」
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爱情艰深难测,且容易在转瞬间变质为恨,他见过太多,甚至,很多时候他就是那个让爱变质的催化剂;但是,他不希望她有这样的想法。
「悲观吗?但人生可不是爱情小说啊。」她并没有打算正面一些,「要是有一天我可以和某个男人步入礼堂,我会提醒自己,这美丽的婚礼是用许多男孩和女孩的心碎换来的,我们在过去伤害人或被伤,于无数经验中翻滚后,才成为让对方爱上的样子。」
如果有个男人能在一开始就疼惜你,你就不必用无数伤痕去换一次幸福的可能,那不是更好吗?
可惜。
可惜他没有资格成为那样的男人,因为他脚下已经有太多女人破碎的心……
而他自己更因某个女人而致心死。
黎诗雨很实际,实际得让人不得不去面对那一直藏在幽暗处的烂疮。
「阿黎,你受过很重的伤吗?」他说不出口的承诺,只能转为一句探问。
「我也是个让人受过重伤的人?」她巧妙地转移问题:「我太自我,喜欢独来独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也不喜欢约束别人,许多人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没安全感。」
「至少,我和你相处是没有压力的。」理智暂时居下风,止不住他发出赞美。
「是吗?谢谢你的不嫌弃。」她笑着回敬:「我喜欢你的笑容,非常好看。」
他很肯定自己今天并没有喝酒,眼前却忽然如摇篮般晃动。这反应……也太「屁孩」了吧?他以为自己还是情窦初开的高中生吗?冷静,林靖风,你是想笑掉谁的大牙!
理智奋力挣扎。
转回头,夕阳柔和的暖色调映照在她脸上,职业反应加上私心,他飞快抓起相机,对她按下快门,留住那回眸的一瞬。
「啊!」她发出惊喜的笑声,「我今天没有带足够的钱付你费用欸。」
「免费的。」他笑,调整了几次呼吸,才稍稍平复刚刚可笑的反应。不管能不能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再次让她展露笑颜,就够了。「甚至,我应该付你肖像权使用费,所以这顿我请。」
「这么好?」
「当然。」他点点头,「下次我再把洗好的照片送给你。」
「想要找我的话,其实明说就可以了。」她收敛笑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看着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再一次与她有见面的机会,是他的意思,却也不是他的意思。如果他轻轻松松就让她进入自己的世界,那伴随心跳而来的,会是强烈的罪恶感。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他问,却觉得是在问自己。
「我也不知道。这种机率问题实在太难说了。」对黎诗雨来说,把缘分视为际遇的筛子,过滤掉不必要的盼望以后,就不会生成遗憾的结晶体。她说:「可是,我很喜欢这样不期而遇的感觉,没有负担,可以高兴干嘛就干嘛!」
他点点头,不自觉伸手按住胸口,像是那里面被黎诗雨硬塞进了什么似,突然膨胀了起来。然后,他们从店里走出之前,他又问自己,她留下的记忆会停留多久呢?如果有一天消失了,他会否感到惋惜?
问题浮现后,他居然害怕起那天的到来,并试圚说服自己,是否应该用更高的温度把她烙印在心底?
他对她伸出手,指尖在触及她飘长执秀发之前,心底竟发出了他最不想面对的声音:你确定她所要的幸福,是你能给的吗?
他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她感觉到发际间的空气流动,回头问。
「没事。」他手早已放下,摇摇头,以笑回应,「我们走吧。」
她转身,背对着他,呼出一口悠长的气,不能理解他的迟疑,也不理解自己的失落。
那夜,他并没有去「FISH」。
送她上公交车之后,他驱车回到家里,洗了澡,连一口酒都没喝,就把自己抛上床。
怀里抱的,是从不背叛他的床友——抱枕;耳里听的,是他最喜欢的林慧萍的歌声,丝调一般的嗓音温柔却落寞地唱着他也觉得无解的「情难枕」:如果一切靠缘分,何必痴心爱着一个人?最怕藕断丝连、难舍难分,多少黎明又黄昏……
一字一句,似在哀悼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的人生,特别是感情那一块,早已残破不堪、一败涂地,他又凭什么认为,黎诗雨重启的就是他对爱最原始、最单纯的心跳和渴望?
说不定,那只是他面对寂寞时所发出的求救讯号,仅仅是因接收到一点异于往常的反应,就以为有机会得到救赎;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心的空洄会掩盖过一切,直到留在他身边的女人无论是谁都无所谓,然后像个木偶一般,过完他的人生。
可是,如果他真的麻木,真的任谁都无所谓,为什么今天离开的时候不留住她,并且坦白告诉她,他正深切地渴望着她?然后,占有她的身体以后,任务便宣告终结,他可以无事地离开,再找下一个女人。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刺耳的门铃声穿透音乐旋律,终止他的思绪。
门开后,站在门外的人让他皱起眉头。「季咏如,我说过我们已经结束了,你还来做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接我电话。」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了。」语毕,他想把门关上,她早一步伸手挡住。
「我没有要和你谈我们的事。」她试图露出豁达的笑容,为他带来她认为的好消息:「萧忆真回来了。」
他的脸瞬间凝上一层冰霜,虽是夏夜,她却可以感觉冷空气在狭小空间中弥漫。季咏如深吸了一口气,「萧姐姐她——」
「闭嘴!」他厉声喝止的回音在长廊内回荡。
「她打电话到我家里,想找我姊问你的消息。她不知道我姊已经——」
他打断了她,「她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知道。」
「我也不想提……谁会想提?她回来,我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她苦笑,「可是我听她在电话里的哽咽,却又觉得,她要是回来,你就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
「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