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晓得自己这么多话,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她耐心地听我说,直到我闭嘴。
她问了我一句,「甘心吗?」
「甘心什么?」
「这么好的事业、这么好的人生,就这样结束?」
我以为她要嘲笑我,但她却是问:「不能换肝吗?听说存活率更高。」
蔓君居然要回台湾和女儿谈捐肝……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何德何能让这样一个女子爱我、守护我?
排山倒海的悔意朝我袭来,我祈求上天让我回到那个原点,让我重新回到她身边。
2016/6/28
只有一天,我从天堂坠入地狱。
蔓君死了?死于车祸?是老天在跟我开玩笑吗?
生病的人是我,为什么让蔓君死在我前头?我做错什么?
最后一面……那竟是我和蔓君的最后一面……
我还没有跟她忏悔,我还没有对她补偿,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我哭了,蒙着头放声大哭,突然间觉得全世界都弃我而去……
2016/7/7
我明白的,特特恨我,如果不是那样的深恶痛绝,她不会到上海带走蔓君的骨灰,却不愿意见我一面,她不会为了怕被我找到,就搞失踪,她一定很恨我!
育襄不愿意告诉我实情,但我能猜得到。
我不怪特特,我怪自己,是我亲自把爱我、依赖我的女儿,远远推离。
顿时,我失去……存活下来的意义。
2016/7/13
昨天晚上我想起特特,五岁时的特特。
我问她,「生日礼物想要什么?」
她先是定住,一动不动,然后跑进厕所里把自己关起来。
每次她在厕所待太久,蔓君敲门问她做什么?她总是回答得很认真。「我在思考。」五岁孩子会「思考」?
那个时候我刚下班,蔓君告诉我这件事,我笑得直不起腰。
我抱起特特,说:「以后要『思考』,就到爸爸的怀里来?」
她很认真地想了老半天,认真回答,「不行。」她一直是个非常认真、较真的孩子。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爱爸爸。」
这个回答没有逻辑,但蔓君听懂了,她说:「特特那么爱你,让你抱着,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怎么『思考』?」
很有道理,她们母女总是心意相通。
特特在关进厕所半个小时之后,给了我答案,她说:「我要一屋子的气球。」
那个时候我们很穷,蔓君舍不得花钱买一堆花俏的氢气球把家里摆满。
我跑去大卖场,买了一包气球和打气筒,花两个小时,灌几百个气球塞进特特的房间。我永远忘不了,隔天清晨特特醒来,她尖叫着、大笑着,不停地拨弄身边的气球,她说:「我是公主了!」
特特,你是我永远的公主,我本该是守护你一世的骑士,但是……对不起,我背弃你了信任。
恨我,是你的权力……
日记一篇接一篇,看得蒋默安和章育襄面面相觑,答案出炉,这就是江莉雰母子最大的秘密。
「董事长没让你调査江莉雰的事?」
「没有,也许是不想让我沾手。」
没猜错的话,这份调査不是刘秘书就是江律师做的。
「也或许是由你来做太明显。」
董事长对他们的看重,江莉雰虽然在两人面前表现得从容,可私底下却抱怨过几次,她怨董事长宁可栽培别人,却不栽培自己的儿子。
董事长骂她妇人之仁,他是在为杨嘉培养左右手。
但君弱臣强,他们始终是江莉雰心中的刺,这件事他们心知肚明,却是谁也没挑明说。
两人看看彼此,半晌,章育襄叹道:「我曾经想过,董事长一走,我就离开。」
点头,蒋默安也想过,只是有些不甘心,他已经把公司的未来蓝图画出来,他也做好计划把菓团带上国际舞台。
「遗嘱会由江律师宣布,在那之前,我会秘密飞回台湾,继续寻找杨宁。」
蒋默安明白,江律师和自己一样将要成为炮灰,董事长企图让章育襄抽身,安全地将杨宁找出来。
「至于公司这边……」章育襄说。
「我知道。」蒋默安将面对许多的流言蜚语和阻力,看不惯他的、嫉妒他的,媒体结合网路、舆论压力,都是他必须扛的,他会面临一段相当辛苦的日子。「我不会输。」
「我们都不能输,我们一定要完成董事长的遗愿。」
蒋默安点头,将随身碟插进电脑。「我复制好资料后,你找机会把电脑换回去。」
「你要把电脑还给江莉雰?」
「对,她以为我们不知道真相,我们便多了些筹码,能替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台湾虽小,却也有两千多万人口,寻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有道理,章育襄点点头,从口袋里面拿出两支手机,将其中一支交给蒋默安。
「这两支手机没登记在我们名下,里面只有对方的号码,以后我们就用这个联络。」
蒋默安点点头,提醒自己,定期让专人到他的办公室和家里找找有没有针孔摄影机和监听器。
复制了两份随身碟,两人各收下一份,蒋默安拿出车钥匙。「我送你回去?」
章育襄摇头,「我还要去见见江律师。」
回到家中,蒋默安再度打开信箱,依旧没有回信。
在这种情况下还不死心,肯定是脑袋有问题,但是他……播入随身碟,又点下新增文件。
杨小姐,我是蒋默安。
董事长的骨灰已经决定在六月二十一日早上送回台湾,安置在台北市福安塔,如果你没有办法到上海,那么,去那里见董事长最后一面吧!
后面的档案,是这一年来,董事长卧病在床时写的日记,我把它寄给你,希望你能理解董事长的心情。
按下附加档案,他把信传出,明知道机率微乎其微,他还把塔位号码附上。
如果杨宁能够自己出现,章育襄会省点力吧!
关掉电脑,走到更衣室里,里面有上百套西装。
他走到深蓝色的西装前,从口袋里找出一个平安符,把随身碟收进平安符里,再收回衣服内袋,手滑过衣服面料,这套西装是特特挑的,平安符是她为他求的。
她挑衣服的眼光不怎样,但是……很努力。
她的眼光不怎样,但是很努力。
看着刚换好的窗帘和床单,特特满意地坐在地板上。
套房很小,只有六坪大,却还有厨房、浴室,和一个大大的书桌和床,没有空间摆第二张椅子,所以她习惯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随时可以趴坐。
蒋默安顶着一身雨水进屋,冬天的台北很会掉眼泪。
走进房间,看见米白色的床单和鹅黄色的窗帘,他很想摇头,但她一脸等着被表扬的脸,让他说不出难听话。
脱掉外套,进浴室冲澡,她端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站在外面等,烤箱里面传来杏仁瓦片的香味。
蒋默安严肃的表情,瞬间变得柔软。
其实,他的心情很糟糕,因为他回去参加家族聚会,那种聚会……充斥着一堆专业术语、一堆医疗专案,一群医生热烈地讨论某种新药、某种病因、某种最新治疗方式。
而今天的聚会是为了庆祝堂弟申请到美国约翰·霍普斯金大学,那里的医学院是全世界最受瞩目的。
几年后回台湾,他不仅是全身镀金,而是全身从里到外都是二十四K金。
有优便有劣,世间顶尖医学院学生对上前途堪忧的企管系学生,每个人看着他的表情,都带着淡淡的哀怜或者……鄙夷。
他已经大四,伯母还忧心忡忡问他,「你有没有考虑转系这件事?」
整场聚会中,他很少说话,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自己不存在,只不过他被制约了,即使心中有再大的不满,他还是乖乖出席。
他痛恨自己的乖,他急迫地想逃开这一切,但目前的他……太嫩!
他的不愉快,在看见很丑的窗帘和很漂亮的笑脸时、在闻到浓浓的甜香奶香时,消弭无踪。
接过牛奶喝了两口,揉揉她的头发,捆住胸口的那条绳子倏地绷断,他又能自在呼吸。「今天没有打工?」
「老板跑了,还欠我十几天的工钱没结。」特特不高兴,她本打算用那些钱替自己买一套小洋装,和蒋默安一起出席学校办的圣诞舞会。
他不会说「我早就跟你说过……」这类的丧气话。
他拉着她坐到床边,把喝两口的牛奶递给她,她就着他的手喝一大口,满肚子的郁气被热牛奶融化。
「你还有钱付房租吗?」
她拍拍口袋,摇摇头。「阮囊羞涩。」
「没钱还跑去买床单窗帘?」
「反正剩下那点小后也缓不济急,就……破罐子破摔吧!」敢豁出去的人,最勇!
特特耸耸肩,随遇而安,房东要涨房租,连谈的空间都没有。
她想过了,最坏的状况是搬回家,顶多每天花两个钟头在交通上、顶多把打工的时间缩短,顶多……抬头看他,以后约会的时间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