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生躺在病床上,罩在氧气罩下的面容看不出悲喜,安静得让人分辨不出他还有没有知觉。
杨慕生有一对儿女,长子十九岁,女儿十八岁,儿子杨嘉在美国念书,他从小学就被送到美国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中学后出国当小留学生,一路到现在,念得好不好不知道,只晓得有申请到大学。
蒋默安见过他一次,在去年董事长刚发现肝癌的时候。
说不出对杨嘉的感觉,他很沉默,没听他发表过意见,不论是对父亲、母亲都冷漠得近乎过分,但他那双阴郁的目光让人觉得不舒服。
照理来说,杨瑷早该出国念书,但她脾气骄纵,脑袋不好用,功课糟得一塌糊涂,又喜欢呼朋引伴到处吃喝玩乐,不时闹事,让学校请家长去「喝茶」。
董事长拿她没办法,又怕天高皇帝远,出国后变本加厉,就让她留在北京念书,已在一间私立学校混了很多年,能不能混出一张毕业证书,难讲得很。
董事长夫人江莉雰倒是个体贴的女人,说话声音很小、很嗲,柔柔弱弱的,给人好感。公司有任何活动,她都会跟着董事长出席,一派的温柔婉约,赢得许多好评。
现在她坐在一旁默默拭泪,半句话不说,看得人心酸。
蒋默安经过杨嘉身边的时候,眉心略紧,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大麻味。走到床边,杨瑷仰起头,浓妆早被她的眼泪哭花了,看起来有些吓人。
章育襄走过来,低声对江莉雰说:「夫人,董事长有事情想私底下交代默安,是不是请您先……」
话没说完,江莉雰起身哽咽地对虚弱睁着眼的丈夫说:「都病成这样了,还挂着公司的事,你真是……让人操心呐。」
话虽这么说,从不反抗丈夫的她,还是调头转身,带着两个孩子走出病房。
刘秘书看章育襄和蒋默安一眼,也打算离开,但董事长朝他招招手,刘秘书迟疑片刻,还是走到床边,身子笔直地站到章育襄身后。
刘秘书将近四十岁,已经跟在杨慕生身边二十年,与其说他是秘书,不如说他是杨慕生的司机、保镳又或者是……好朋友,听说杨慕生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否则他早就跳江自杀了。
蒋默安坐到杨瑷方才坐的位置上,握住董事长的手。
一握住,便开始讲公司里的事。
每次两人见面,都是从这里起的头,他报喜不报忧,说得淡淡的,但杨慕生却听得欣喜荡上眉间。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没有看错人,拉开氧气罩,他艰难地说:「我不行了,以后公司……全权交给你。」
蒋默安没哭,但眼眶泛起红丝,声音平板冷刻,他咬牙说:「再撑一下,我很快会把瑆璨打造成跨国百货,您会看见的。」
杨慕生轻笑,用力吸两口氧气后,又拉开罩子,指指天空说:「我会看见的,在那里。」
「董事长……」蒋默安用力握住他的手。
「别辜负我。」杨慕生郑重说。
他点点头,高举五指向上天发誓。「我永远不会辜负董事长的期望。」
「谢谢。」杨慕生拍拍他的手背,看一眼章育襄。
他会意,上前低声道:「董事长放心,我会与默安讲清楚的。」
像是交代清楚后安心了似地,他缓缓闭上眼睛,舒展眉心。
氧气持续打着,刘秘书弯下腰,检查机器上的数字,董事长的血氧量维持在九十上下,心跳却慢了,平均在五十左右,胸口起起伏伏,规律得和机器一模一样。
蒋默安紧闭双眼,向上苍默祷,祈求老天让他能够撑过这次。
病房外,杨嘉滑着手机,一页一页,所有注意力全被手机吸引,杨瑷靠在母亲怀里,撒娇问:「妈,爸爸死掉以后,我们会不会变得很穷?会不会有坏人把我们家的公司抢走?」
她说着,视线刚好对上「正在抢公司的坏人」——蒋默安。
他听见了却没有放在心底,因为和白痴生气,白痴会很得意,而他会觉得自己很白痴。
江莉雰修得完美的眉毛微紧,刻意对着章育襄和蒋默安,柔声道:「不会的,你章哥哥、蒋哥哥会好照顾我们、照顾公司。」
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认同这句话,杨嘉的视线从手机萤幕上移开,抬起头看向蒋默安,再看看章育襄,仅是淡淡一眼便很快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手机上。
杨瑷却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偏过头,眼睛往上调。
蒋默安表情还是一贯的冷淡,看不出喜乐,他朝江莉雰微点头,客气地招呼一声,「夫人,公司还有事,我先回去。」
「我送你。」江莉雰起身,朝他走近,瞬间浓烈的香水味扑鼻,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淡淡说:「夫人别客气,有育襄送我。」
江莉雰停下脚步,笑得温柔又体贴。「既然这样,我就不送了。」
「夫人,回头见。」章育襄道。
「公司麻烦你们了。」江莉雰欠身,说得客气。
「我们该做的。」两人点头为礼,转身快步朝电梯走去。
她是个让人舒服的女子,温婉得体,处事圆融,杨慕生才会让她跟在身边,在大大小小的公开场合中出现。
转身后,他们没发现江莉雰目送走两人的眼光中,若有所思。
走进电梯,章育襄问:「你开车过来?」
「嗯。」
「我搭你的车走。」
「我要回公司。」蒋默安拒绝。
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要熬夜加班把瑆璨百货推入国际市场的企划书写出来。
就算董事长看不到,他也会逐字逐句念给他听,他要董事长知道,他不会辜负他的托嘱,他会卯足全力,感激董事长的知遇之恩。
「旁的事先放下,我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讲完,章育襄不说话了,扭头看着电梯灯一层层往下,他的心情和蒋默安一样糟糕。
他和蒋默安一样,也是在大学时期遇见董事长。
他的家境烂到爆,老爸欠下一笔天价赌债后不还,家里被人泼油漆,债主三不五时上门来闹,妈妈担心坏人找上门,偷老爸的印章办了离婚,她养不起他,就把他送到祖母家,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怪妈妈,换成他也会这么做,既然要离开烂男人,当然断得越干净越轻松。
因为父亲的债务,从小到大,他搬家经验丰富。
他郑重怀疑过,那些债主是FBI派来的,不然为什么他们搬到哪里都会被找到?后来,老爸失踪,债主也跟着失踪,祖母一天到晚叨念,说老爸一定是被讨债的砍死了,要他长大以后当警察,把坏人抓起来,替老爸报仇。
他没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想法,他只觉得,如果老爸真被讨债集团怎么了……以后就能高枕无忧,从此不必半夜被吵醒,不必用松香水清洗油漆,不必老被房东驱逐出境,他大大松口气。
他承认自己是不孝儿子。
高二那年,祖母病逝了,他记得来帮忙的里长告诉他,「想要脱贫就要读法律系,而且要读台大,别家不算。」
他没问为什么,卯足劲把台大法律当成脱贫捷径,没想到还真的被他考上。
但后来他觉得有被骗的感觉,律师的收入好像也还普普,不算低但也不算顶高。
某天,他遇上那个里长,问:「为什么你觉得考上台大法律系,就能脱贫?」
里长理直气壮说:「啊不读台大法律,怎么当总统?」
哇哩咧,竟然是因为这个,真真是个夭寿里长,他知道每年台大法律毕业多少人吗,无数年累积下来才出过两个总统,这个机率和中乐透差不多。
唉……想当年,他真是年幼无知。
幸好,他是在心生哀怨之前,考上法律、喜欢上法律,否则他铁定二话不说立刻转系。
之后他遇见董事长,董事长问:「你想跟着我吗?」
跟着瑆璨董事长比跟着老爸光荣多了,那种老爸他都能跟十几年,董事长有什么不能跟的?
但念法律之后,他不再那么年幼无知,偏过头,他实事求是地问:「你可以给我什么?」
他问得直白,董事长回答得也直接,他说:「那要看你值得我给什么?」
没有答案的答案,他居然点头了?唉……还说没有年幼无知,明明就是无知,只是不再年幼罢了。
幸好董事长比夭寿里长有道德、有良知多了,他在董事长的扶植下不再打工,专心完成学业,他考上执照,进入集团底下的律师事务所学习,之后他成为瑆璨百货的律师顾问,但他为董事长做的,远远超过律师该做的。
如果诸葛亮、张飞、关羽是刘备身边最重要的人,那么刘秘书、蒋默安和章育襄就是杨慕生身边最重要的人。
杨慕生深深理解,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能得到别人的感激,因此他得到他们三个人的耿耿忠心。
当!电梯打开,章育襄跟在蒋默安身后走,还没坐进车子,章育襄手脚俐落地拍了蒋默安的手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