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斩钉截铁地对贺关说:「当年是我错看程祯,我不会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她的笃定安了贺关的心,从此视程祯为无物。
但是扣掉这点,贺关必须承认,程祯确实是个勤奋上进的好官,他刚到蜀州不久,就将公务处理得有条不紊,他毫不犹豫地加入蜀州的防汛工程,经手的事,完美到令人无从挑剔。
八月初,陆溱观是逃妇的谣言,在櫂都悄悄传开。
陆溱观有所耳闻,却未放在心上,因为八月初九一场大雨,接连下了十天,仍没有停止的迹象,不少地方开始积水,贺关集结所有官员,在各地奔忙。
她也没闲着,领着魏旻和采茵准备药材。
中午,雨似乎小了些,但黄昏过后,雨又转大,听说辅城郊区的雨量很大,溪水暴涨,府卫全都派出去了,连文二爷也到现场坐镇。
「娘,雨怎么还不停?」水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担心地缩在娘亲怀里。
陆溱观搂了搂女儿,安抚说:「我也不知道,但这次叔叔做了不少准备,希望不会有大灾害。」
阿璃满脸凝重地问:「观姨,蜀州年年防涝,却年年传灾,问题出在哪里?」
陆溱观摇摇头。「我不懂政治。」
「在人心。」他缓声回答。
「什么意思?」
「不少人在等着利用这场涝灾发财。」筑堤的、贩药的、卖粮的……人命在金钱之前,变得无足轻重。
陆溱观惊讶地望着贺璃,她知道他心思灵敏、知他早慧,可是这种事……「阿璃同王爷谈过吗?」
「他是个粗人,只会真枪实干,对付不像敌人的敌人,他不擅长。」要不是有文二爷在,老头子建都城、谋发展,哪能这么顺利?
「你爹能纳谏,只要你有道埋,他会听的。」
「我吃亏在年纪小。」
「年纪大小不是问题,问题是谈判能力,你这么聪明,比很多大人更有见解,只是口气让人难以接受,要是你说话时能少几分尖锐、多一些宽和理解就好了。我娘曾经告诉我,沟通的目的是说服对方采纳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发泄怒气,你要不要试试?」
陆溱观的劝说在阿璃心头发酵,是他的口气不对、说法不对吗?不都说请将不如激将,爹那么高傲的男人,不激激他,怎能逼得他顺自己的心?
就在阿璃沉思、水水忧心雨下个不停的同时,穿着蓑衣的府卫快速翻身下马,冲进家里,扬声对陆溱观说:「姑娘,雨下得太大,辅城近郊山区泥浆滚滚,山脚下的人家被土石给埋了。」
闻言,陆溱观大惊,她弯身对阿璃、水水说:「我去救人,你们在家里别乱跑。」
「好。」两人乖巧点头。
陆溱观连忙进屋拿药箱,让采茵等人帮着,把早已备妥的棉布、伤药装上马车。
采茵直觉上车,她已经很习惯当手术助理。
陆溱观犹豫片刻,让采茵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只带魏旻同行。
雨越来越大,马车在大雨中疾行,陆溱观忐忑不安,土石流还是发生了。
正是因为担心山石崩塌,贺关提早前往,想说服百姓离开家园避祸,但对百姓而言,那是故居故土,若是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谁愿意离开?
有人被土石掩埋,所以他没顺利将百姓撤走?那他呢,有没有受到波及?
府卫只说有人被掩埋,埋了几家几户、埋了多少人、王爷是否平安,却一问三不知,让她心吊得厉害。
他没事吧?肯定没事的,对吧?
他是股安定力量,不管是在百姓心中,或是在她心中,这样的男人像顶梁柱,一定会没事的。
这段时日,陆溱观没少想两人之间的事。
她知道自卑不好,也知道聪明人懂得即时把握幸福,可是失败的经验让她畏缩,让她害怕再次到来的幸福只是镜花水月。
得而复失是相当可怕的事,而他们之间的问题很多,身分、地位、名声……她可以数出两人在一起不被世人认同的一百件事,她担心那些纷扰会让他们的感情蒙上阴影,所以她宁可不明不白的和他在一起,也不愿意他给她名正言顺的名分。
离开程家后,她经常鼓励自己要勇敢,但在爱情面前,她却不敢勇敢。
很矛盾,可是她阻止不了这样的心思。
马车来到灾区才刚停下来,陆溱观便急着跳下马车,无视满地泥泞,撑伞快跑。
远远望去,土石淹过半座山,原本绿油油的山林有一大片变成光秃秃的,房子的残骸隐约可见。
灾区的调度归划得很好,山下有几个临时架设的亭子,文二爷在当中坐镇。
季方领着人在土石当中寻找活口,亭子里有十来个灾民躺在临时搭起的床上,只有一名大夫正在诊治。
看见陆溱观,文二爷起身迎上。
她急切地问:「情况如何?」
「大部分的居民已经在两天前迁出,只有四、五户人家不肯离开,目前已经救出十九人,还有十几人尚未救出。」
「王爷呢?」
文二爷目光微凝,神情严肃。
他的表情让陆溱观的心咯登一声,直觉不好,她紧张的再问一次,「王爷呢?」
「王爷领着人上去救人,可是方才又一波土石流,王爷……失去踪影。」
失去踪影这四个字在她脑袋里跑过一圈又一圈,好半晌她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下意识地,她往山上冲。
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他还欠她那么多的承诺,她还等着他一一实现。
她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她想要一辈子靠着他这根柱子,不管能不能嫁,不管有没有名分,她都想要像现在这样,时时看着他、日日听着他,有他在,她才能心定啊……
不可以……他不可以死,他要好好活着,阿璃、水水还有自己,他的责任那么多,怎么能轻易卸下?
她飞快往山区跑去,但魏旻比她更快,一把拽住她的手,严肃地对她说:「我去。」
「不要,我去!我要亲眼……」
她话还没说完,魏旻抛下一句,「添乱。」然后甩掉她的手,直奔上山。
他的话打醒了她,是啊,这么紧急的时候,她不但不能添乱,还得尽全力帮他,是她说的,她要与他并肩,是她说的,她不会躲在他身后等着他保护她,那么……她现在在做些什么?
转身,她抬起头、仰高下巴,强行吞下哽咽,对文二爷道:「我去帮大夫的忙。」
由于陆溱观加入,救治的工作进行得更顺利,手术、包紮,那是她练习过无数次的事,现场没有足够的麻沸散,她必须用说话来分散伤者的注意力,她听着伤者的际遇,心越来越沉重……
贺关也像他们一样被埋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吸着微薄的空气,一句句念着观音菩萨,期待自己被救出吗?他可以撑多久?
陆续又找到十三个人,不,是三个人,十具尸体。
天黑了,搜救工作更加困难,没人可以在土石掩埋下活得那么久,他们都知道,想找到生还者的机率少到近乎零。
可以停止挖掘了,但没有人愿意停,因为他们的爷还在那里。
陆溱观不敢往最糟糕的情况想,她只能说服自己相信贺关好好的,相信那么好的男人会得天佑。
她在病人身边穿梭,他们的疼痛,她感同身受,她用尽办法减少他们的疼痛,用尽办法试图安抚他们的恐慌,可是不容易啊,埋在土石下,被压迫得喘不过气,被铺天盖地的黑暗袭击,任谁都无法这么快就从这样的惊惧中挣脱出来。
那贺关呢?他是不是也陷在无法挣扎的黑暗里,等待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这样的想像一直不受控制地钻进陆溱观的脑子里,她只能用更强烈的语气来激励自己,他不会有事的,在千军万马中他都能保住性命,土石流算什么?
就这样,她忙碌着、惊惧着、矛盾着,也鼓励着。
天终于蒙蒙亮起,马车不断来回奔驰,将伤者一个个送往就近的辅城医馆,直到送走最后一名伤患,望着空荡荡的棚子,陆溱观想要继续忙碌,却也没有事可做。
她颓然坐在病床上,双手掩住脸,全身力气被抽光,最后一具尸体被抬出来,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家。
他面目狰狞、双手朝上,五指像在扒开什么似的,眼睛张得很大,只不过被泥沙覆盖着,一片灰黑,教人看不见里头的恐惧。
心如雷鸣,陆溱观害怕下一个被抬出来的是贺关,害怕看到他恐惧狰狞的模样,她必须用更大的力气说服自己,贺关好好的,他无恙,他在某个角落等待救援……
终于,雨停了,太阳露脸。
文二爷大大喘口气,到此为止了,对吗?
辅城送来十几具棺木,文二爷命人将尸体收殓起来,陆溱观默默地收拾药箱,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她像根紧绷的弦,深怕出现一点点声音,就要断裂。
救援的人没有停止搜寻,因为他们的主子爷还在里面,只是心底的希望被一点一点浇灭,但他们不敢放弃,因为无法想像没有主子爷的他们会变成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