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小段距离,姜回雪对老婶子颔首勉强笑了笑。
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重新提起装满空碗的木桶子准备洗涤,却听到大杂院内几位长辈在外边毫不避讳地聊起来——
「是说怎么连碗粥都不给喝了?」
「就说卖到见底了呀!也不瞧瞧什么时辰,都这么晚了,哪里还会有剩?」
「可是以往也曾过午之后出现,多少都会留的,今儿个当真什么也没有。」
「嗯嗯,还一直问他来干什么,问得可响了,欸,姑娘家被惹恼,不痛快呀。」
最后,某位老长辈语重心长一叹。「惹得好姑娘家发火,不肯理踩,都不知孟家这位当了大爷的年轻小伙子到底做错何事,又有哪里不好啊?」
挨在小灶房的木条格窗边被动听取,姜回雪原本听得一脸红窘,听到后面却是眸眶发烫,鼻中泛酸。
孟家这位大爷没有不好,他只是开口求亲,求错对象。
不好的那个是她,从来都是。
第八章 你怎么还来(2)
就在姜回雪以为「劈柴事件」仅是偶发,接下来十余日,他孟大爷几乎天天出现在大杂院里。
他不再选在凌晨时分来等粥,也不在她摆摊时候来喝粥,而是当她收摊整理时,回后头居处总会见到那抹高大身影。
对他生气没用,摆脸色给他看也没用,他从头到尾淡定从容,她也没资格赶人家走,加上大杂院里的琐事莫名其妙变多,先是缺人手劈柴,隔天又缺人手汲水,再隔天是谁家的破旧屋瓦快塌陷,缺人手帮忙,甚至还有谁家的公鸡跳上树下不来,缺壮丁爬树逮鸡……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活儿,明明没他什么事,他却都能掺和上一脚。
连她在打烊后整理摊头,他也要来「搅扰」,常是不动声色把较粗重的活儿替她做完,前两天还跟默儿抢着收拾桌椅,看谁擦得干净、收得快,自然是他岀手迅捷,迭桌收椅仅需「一臂之力」,当真轻而易举,让平时负责桌椅收置的默儿十分沮丧,又把两颊鼓得圆圆瞪人,倒把他瞪得哈哈大笑。
那当下,她禁不住也翘起嘴角。
他察觉到什么目光淡淡扫来,恰逮到她那抹淡淡笑靥。
她胸房一悸,徐缓敛去绽在唇角的笑花,想避开他的注视……应该要避开才对,她却迟迟没动,因男人那双眼深意潜藏,有太多柔软深邃的东西在其中流动,把她深深勾引住。
不知相互凝望多久,最后是默儿跳到两人中间,两手叉腰、两脚站得与肩同宽,代替她这个姊姊继续「瞪人」,她才满面通红回过神。
经过一开始惊涛骇浪似的冲击,被表白之后即刻被求亲,十余天过去了,她的心思从极度凌乱到现下已逐渐拿稳,老实说,只要不与他这个始作俑者面对面,她大致是能心平气和的。
但心平气和的同时,那夜在湖上他对她道出的每字每句,忽然就变得更明显清晣,一字多面,引诱她反复思量、再三沉吟。
他的似水柔情。
他的心头塌软一小角的古怪感。
他乱了拍的心脏跳动和费劲压抑的暴冲火气。
那些不曾对谁,甚至连对他的师妹都不会有的情动与念想,皆为她而起。
请你嫁我为妻,与我共结连理。
她哪里是不愿,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却是无法说出内心的狂喜和悲切。
不能害了他。
他那么好的大好男儿,顶天立地,伟岸如绝岭孤松,而她确实太过污秽,死后复生,蛊毒异变成何物全然不知,有时陷进过往的恶梦,总梦见肉身不再受她掌控,她甚至失去人形,蛊与毒从七窍、从全身肤孔喷出,彻底将她侵夺。
试问这么糟糕的她,如何去回应他的一片丹心?
今日收拾好摊头的活儿,默儿随她乖乖练了会儿「活泉灵通」,之后几个大杂院里的玩伴来邀,说要一块儿到邀月湖畔看杂耍、吃午饭,姜回雪抵不住自家妹子可怜兮兮的乞求眼神,遂给了一吊银钱任默儿花用,允她出去玩个痛快。
默儿外食,姜回雪独自一人便也随便些,就下了一碗面条,撒些姜未葱花,再淋点酱油便对付过去。
过午,她抱着针线和绣篮坐在房中的木条格窗边缝制物件,缝的是一双男款的黑靴,仅差一排针脚补强靴筒的部分,一切就能大功告成。
其实前些时候该完成的,但「捞月节」那晚发生一连串的事,搅得她没了心思,今儿个秋阳如金,洒在挂茜黍米和辣椒的院子里,黍米黄澄澄,辣椒红彤彤,全润在金粉般的天光里,她又尝到岁月静好之味。
认真缝制,针脚细密整齐,结束最后一针,仔仔细细打线结,再用小剪子剪断缝线。
好了。终于。
她直起腰背,吁出一口气,把刚完成的黑靴拿在迤逦而进的金阳下前后观看。
嗯,还行,看来颇有进益,比之前缝制的每一双靴子都要顺眼好看。
「是给我的吗?」男人嗓声乍响。
「嗄?」
姜回雪手中靴子「啪!」一声落地,不禁惊喘,待扬睫去看,便见木条格窗外孟云峥正徐步走来,两人隔着窗四目相接。
「你、你怎还在这里?」她语气不太好,从「捞月节」那晩之后,她对他说话就没好声好气过。
「小场子的武课刚结朿,今日练得晩些,担搁饭点,我让孩子们赶紧回家用饭。」孟云峥语气一贯沉静,一掌按按腹部。「我也得用饭。」
姜回雪坐在窗下,那高大身影伫足窗外,男人有些背光而立,那让他的五官神情变得略朦胧,辨不出眉目间的底蕴。
闻他所言,虽没有直接喊肚子饿,但意思也差不多,姜回雪心里又一阵拉扯。
若在以往,她定然立刻跳起来帮他张罗午饭,下碗面条、配些酱菜再煎两颗鸡蛋什么的,今时灶房的柜子里也还留有一小盘糖糕可以让他先垫垫肚子……但她什么都没做,动也未动,靴子掉地上也没打算捡。
不过孟云峥似乎也没要蹭饭的意思,不她说话,他已又开口——
「过来大杂院是想知会你一声,刚接到皇上密旨,等会儿我就得离京,需连夜赶路,这一趟差事不难办,却是颇费时日,不知归期。」
他又要离开了,为朝廷办事,却难免涉险江湖。姜回雪喉头紧涩,气息微促。
这一回,她甚至没能替他备上什么,就连说句好话,希望他早去早归,希望他平平安安、一切顺遂的好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怔怔望他,张唇却无声。
按理,他离开京城,即表示至少有一段较长的时候,他不会再来大杂院惹得她心湖生波、意绪难平,但真要面对他的离开,才晓得始终是牵肠挂肚。
如果离开的那人是她,会不会比较好些,一了百了,再不相见?
「我离京这段时候,你别走。」他低沉道。
「……什么?」她心头一跳,哑声问。
「你在打听城东一带赁屋的事,也留意起城南几个小铺子,让我不得不疑。」
「你、你怎会……」姜回雪话未问完,心里已明白。欸,想他是什么身分,真留心她的事,她私下的那些小动作哪里瞒得了他?
她想,大杂院这儿是他的旧家,既然已坚决拒绝了他的求亲,却仍赁他的家为居,有这一层牵扯,她跟他之间更难拉出距离,所以才想先寻个地方重新安置,往后要不要离开帝京往别处去,可缓缓再想。
被看穿的窘困让她颊面泛红,牙一咬,干脆扬声道:「我何时要走了?只是……只是跟常来喝粥的几位老顾客打听一下别人那儿的赁金,问问地方在哪儿,说话闲聊而已。」
「嗯,真是那样最好。」孟云峥好脾气般点点头,低声又道:「你知道的,默儿状况不比寻常人,松香巷这带她已住惯,这儿的人她都相熟,若然要她搬离,重头再一次适应新地方,对你、对她,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说的,她怎会不懂!
她也怕自己的一意孤行会让默儿难受难过,所以想归想,打听归打听,若不是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此时被他点出来,内心知晓他是关切默儿,然,不知怎地,听进她耳里,竟生出一种被威胁之感。
她轻哼一声当作响应,没察觉自己脸颊正鼓圆,秀唇嘟起,模样跟默儿生气时还挺像。
格窗外的男人静静扬唇,触摸不到想碰触的,长指于是悄悄收拢。
「回雪……」他突然一唤。
窗下的姑娘双肩微颤,再次与他眸光相衔。
他微微笑,神态郑重。「是我逼得你太急,『捞月节』那晚,实不该那般草率去求。」
求?姜回雪背脊陡凛,明白过来了,他指的是「求亲」一事。
他再次微笑,略带自嘲。「那晚快马加鞭赶回帝京,实是太想见你,想同你把话谈清楚,却见到乔婆婆安排的那些前来与你相看的舟船,方寸不乱也难。内心慌急,无法多想,只想着得把喜欢的菜赶紧夹进自己碗里,不能让谁抢了去,所以才开口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