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笑兮兮地头一偏,闪开。
“昨儿个晚睡了。”更正确的说法是没睡好。
她作梦了,梦见娘在梅树下对她微笑,娘拉着她的手、为她理顺头发,说:“我的青青辛苦啦。”
她扑进娘怀里,娘身上有熟悉的梅香,熟悉的温暖,熟悉的催眠曲在她耳边轻轻哼唱。
场景太美,美得她想一直待在梦境里。
然而熟悉的场景在她抬头时被破坏殆尽。
娘的脸模糊了,换上柳含湘带着恶意的笑,爹从远处过来,带着娘最喜欢的狐皮披风,轻轻披在柳氏身上,之后一个两个……一群孩子推开她,围绕着爹和柳氏,她不满、她愤怒狂叫、她又哭又跳,眼泪流成了河,她与爹分隔在河的两端……
“晚睡?做啥去了?”
“偷鸡去。”她把烧鸡放在桌上,痞笑道:“昨儿鸡哭得厉害,我劝了大半夜呢。”
男人瞄她,她的眼睛微肿,哭得厉害的人是她吧?“哼,没半句实话。去蹲马步。”
“蹲过啦。”昨儿个晚上被恶梦惊醒,睡不着,她便下床蹲马步,蹲得满头大汗、全身脱力,往床上一倒,再度入睡。
“烧鸡陪你蹲的?”
“它监视我蹲的。”
“再去蹲。”
沈青嘻嘻笑开,没讨价还价,转身蹲马步去。
男人抓抓乱蓬蓬的头发,拿起烧鸡、扯下鸡腿,边嚼边道:“揣着苦胆,笑得没心没肺,有意思吗?”
“听说又有新生来考试。”
“现在又不是招生日。”
“青山书院”每半年对外招生一回,这时候书院外的学生紧张,书院内的学生更紧张,因为扣除年纪超过十八或往县学报到的学生之外,不会有太多人离开,可书院就这么大,哪能无限制招生?
因此每月的考试非常重要,往往新生进学日也是成绩不好的旧生退学时。
“可以见得人家后台够硬。”
“后台再硬又如何?若没实力,上回县老爷的儿子还不是碰一鼻子灰。”
“可……他们是山长亲自考的啊。”有人苦着脸道。
“什么?他们?不是一个?”
“什么,是山长亲自考的?”
疑问声同时发出,但透过这两句惊叹,围观的人都能理解,这次的新生,后台不是普通硬。
沈青也在围观人群中,今晨被师父摔得一身土,刚洗过澡,头发还有些微湿,但刚洗净的小脸分外白皙,衬得那双眼珠子油亮油亮的。
山长屋外挤着一群学生,她个子小,看不见里头的人,张望片刻无果后,她打消好奇心,反正如果能被留下来,以后自然能见到面。
回教室拿书默背,她是个勤学的好孩子,前世时是,此生更是。
渐渐地,同学们回到教室里,大家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 有关新生的。
但沈青已经专心到忘我,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
不久后上课钟响,沈青收起书,拿出昨天的作业,等级长过来收。
这时几个小厮抬进三组桌椅,原本教室后头还有一块地,下课空档没事还能在那里打打架、练练拳头,现在摆上桌椅,教室显得有些窄。
这不是好事,沈青认为。
她是两个月前加入的新成员,座位被安排在班级最后面,左右没邻居,后方空旷,如今三张桌椅往她左右、后面一摆,她突然觉得空气稀薄起来。
不过多数同学挺喜欢这个安排,这代表虽然有新生加入,却没有旧生必须从班级里离开,这让垫底的同学松了口气。
沈青不紧张,以成绩来说她是领头羊,退学的事轮不到她头上。再者,学费一次缴半年,这不是才两个月吗?再无良,这可是书院,不是黑店啊,怎么能把学费吞了?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时,教习先生领着三个人进来,都是十三、四岁的学生,身高差不多,但形象差很多。
穿绫罗绸缎、摆明“我家很有钱”的那个,有一双桃花眼,五官完美,连笑都不必,但凡勾勾眼就会让女人尖叫,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美男。
沈青心花朵朵开,这下可好,往后再不会有人嘲笑她男生女相,有个更美丽的家伙在前头,可以替她挡刀。
第二个浓眉大眼,脸上带着几分英气,头戴纱帻、足登粉靴,十分精神,他像电影里会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角色,他笑眼瞇瞇,看起来无比热情。
第三个……沈青不想评语,因他全身上下散发生人勿近气息,是脸皮上刺着“内有恶犬”、未开口就能让人明白—— “三尺半径,请站在圆周外”那种人。
他长得不差,五官英挺、身材修长,两道剑眉,眼睛炯亮深邃,照理说是会让人眼睛一亮的家伙,可惜表情刚硬,连同抿直的嘴角,用力昭告世界“本人心情不佳、少来惹我”。
沈青该下意识低头回避的,她是个怕麻烦的家伙,少一事省一事,但……一双美目紧盯着他,然后怦怦、怦怦怦……心脏跳得乱七八糟。心跳竟可以是这番模样?像烧红的铁,锤子一敲,火星四溅,滚烫、美丽却又胆怯。
其实她够冷静、够淡定,绝对能让脸庞表现出无恙,也绝对可以说服自己,这种心跳模式叫做瞬间迷恋。
她很清楚,迷恋是肤浅的、假想性质的,和现实完全脱节,更何况只是“瞬间”,只要多看几秒,任由心跳适应他的容貌,她就可以脱离不受控的模式,可……该适应、该说服的事都做了,却无法脱离?
怎么搞的?正常的八岁女童,不应该有泛滥的荷尔蒙呀。
教习朗声介绍,花美男叫穆颖辛,亲切男叫陆学睿,而养了头凶犬、又教人无法从瞬间迷恋中脱身的那位叫殷宸。
直到后来再后来,渐渐熟悉之后,她发现颖辛果然很影星,成天顶着漂亮脸皮到处招蜂引蝶;殷宸果然很阴沉,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用三公尺的距离和他相处最安全也最舒服,两个都是人如其名。
只有陆学睿……哪有半点“学丰智睿”的款儿?
沈青相信,她是学霸,而陆学睿绝对是学痴,不是痴迷的痴,是白痴的痴。
章先生介绍过后,他们自动往后面桌椅走去,陆学睿急忙抢占后方位置—— 最适合打瞌睡的安全区块。
殷宸和穆颖辛分坐在她左右,两人坐下,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她。
穆颖辛皱起浓眉,不解地望向殷宸,而脸色比铁板更铁板的殷宸,嘴角却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咻地,纸团投向殷宸,他头不抬,手掌一个扶额动作接下纸团。
你的计划?
提笔,殷宸在旁边写下。
是,但你可以不跟。
咻地,纸团又丢回穆颖辛手上,他打开一看,深吸气,忍不住横眼一瞪,这臭家伙!
第二章 身分非凡的转学生(1)
吃过饭,沈青拿起书到外头消食加默书。
才两堂课,陆学睿已经和大家打成一片,他指指沈青背影问:“班上怎么会有个孩子?”
被问到的学子撇撇嘴道:“他是个怪物。”
“怎么个怪物法?”
他讲话很莫名其妙,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老是笑得没心没肺,没人喜欢跟他打交道,就算暗地对他动手,他吃闷亏也不发一语……
没多久功夫,沈青的形象就被清清楚楚摊在新同学眼前。
连半个朋友都没有啊,穆颖辛又觉得她可怜了,他总是……觉得她可怜。
“那小子连毛都没长吶,念书能跟得上吗?”陆学睿乐呵呵问道。
但陆学睿这话,同学们接不来,一张张脸憋得死紧,看得他满头雾水。
“你们这是啥表情啊?难不成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屁孩,还能赢过你们?”
从第一被挤到第二的薛齐指指后面。“墙上贴了考试成绩。”
陆学睿也不起身,头转开,眼睛快速飞掠,咦?“你们班邵青很厉害哦,每次都拿第一。他是哪个?”
薛齐指指在树下消食的沈青说:“没长毛的那个。”
轰!陆学睿双目大瞠,不会吧……爹要是知道他连个八岁小童都比不上,家法会不会从长鞭换成刀剑?
站在远处,殷宸静静看着沈青,他终于又朝她走近一步……
她坐在大树下,仰头、把书盖在脸上,睡得很熟,殷宸不掩饰脚步声,直到站在她身旁她也没发现,是心宽还是太疲惫?
想了想,他伸脚踢她,沈青拿开册子、揉揉眼睛,看着高大的殷宸。
柳眉微蹙,沈青问:“做什么?”
“上课了。”
这么快?这身子太小,很需要睡眠的啊!她伸懒腰,笑咪咪说:“谢啦。”
才要撑地起身,一只大掌进入视线,犹豫片刻,她又一笑,再次说声,“谢啦。”
但,她没有借他的力站起来。
防备心这么重?殷宸脸部线条又硬三分。
“为什么在这里读书?”殷宸问。
他问的是“在这里”,从京城到晋县,再到青山书院。
但青青错解他的意思,以为他问的是—— 八岁孩童的教室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