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放手?”他问得很轻。
于香檀把一杯温茶送到他手边,“问题不在我,而是你家老夫人,她点头,我敢说不吗?”
平阳长公主耶!当今圣上的亲姊姊,在柳老夫人面前她连个屁都不是,不嫁这话她敢说出口吗?民不与官斗,皇权至上,她的胭脂铺子赚再多银子也是小老百姓,人家伸一根指头就能辗死她。
不说她没主见的娘了,光是她那渣爹死也要抱住这只粗大腿就知道有多厉害,一旦沾亲带故,天水城里能横着走,没人敢说话。
一提到祖母,柳笑风也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目光阴郁的睨人。“只要你有方法解除婚约,黄金万两。”
闻言,于香檀水眸亮如晨曦,多了一丝诱人光采。“财帛动人心,我承认我心动了,不过你为什么非解除婚约不可,真有心上人了?”就算她赚得很多,可送上门的万两钱财不拿,傻瓜吗?
“没有。”他语气艰涩。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在闹腾什么,有我给你当挡箭牌,你起码能快活到死,若是你我取消婚约,以你的年岁,你那‘面善心慈’的继母不会再给你塞一个未婚妻?我记得你亲戚很多,尤其是‘表妹’。”姑表、姨表亲戚最讨厌了,搞什么亲上加亲。
说到“表妹”,柳笑风脸色微变,“我只是不喜欢你,不想老有人把你和我的名字挂在嘴边。”
“正好,我对你也不是很满意,我们同床异梦,做一对彼此憎恶的怨偶吧!”她说得很愉快。
蓦地,他深得吓人的双瞳眯成一直线。“你在说反话,其实你比我更不想要这桩被强加的婚事,可是你人微言轻,反抗不了,便把怨气往我身上撒,想逼我取消婚事……”
心口一跳的于香檀暗暗在心里吸了一口气,把惊讶和心慌压在最深处,不表露于面上。
她是聪明人,只做聪明事,多活了一世,的确拥有丰富的见识和知识,可是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不见得她聪明别人便愚蠢不堪,她玩的手段并不高明,稍有脑子的人被轻轻一点拨,再厚的乌云也会云开见日出,重见光明。
只是有人身在局中看不清罢了,他越想厘清越迷糊,越想离开越深陷,一时寻不着方向,可一旦看破了,那就清醒得比谁都快。
柳笑风一下子醍醐灌顶,彻底醒悟,任何阴云也无法遮掩他闪着光的眸。
“狡猾的女人。”差点被她瞒天过海了。
莫名地,他胸口的郁气消去一大半,没来由感到愉悦,有人陪着一起受罪,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是小姑娘,我才十五岁。”她刚及笄。
一个八岁的小女童在经历一场生死大关后,人都尚未好全呢,无缘无故来了位老夫人,用挑三拣四买牲畜的眼光审视了老半天,一下摸摸她的手,一下挑剔她太瘦,又说不像有福气的孩子,接着深深叹了口气,一副不得不接受,被情势所逼的破德行。
平白多了个短命的未婚夫,她能不呕不气吗?还没决定怎么活下去就被定下一生,换在谁身上都会不平。
她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想摆脱既定的命运,小小抗争一下不为过吧?她虽然不想嫁他,但也的确有想当“寡妇”的意愿,两股意念交杂在一块,看哪方拔得头筹。
“你不想嫁我。”这是肯定句。
看到他眼中的明了,于香檀偏要反着来,“你敢娶,我就敢嫁,你敢赌一把吗?”
“激将法。”他偏不上当。
“这是逼婚,你不娶,我也没法嫁别人,你想把我拖到七老八十,变成嫁不出去的老闺女?”她眼神明亮,咄咄逼人,只差没拿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抬花轿上门娶了她。
其实她并不恨嫁,真正恨嫁的是上头那个着急的庶姊,自己只是想要赶紧当寡妇,获得自由,天高任鸟飞。
她看好友能自在出游有些羡慕,一根赤焰九尾鞭耍得漂亮的梅双樱走南闯北,意气风发,她却连天水城都走不出去,只能仰望天空的云朵,希望能乘云而去。
毕竟个性使然,她一见人多就烦躁,开门看到人头攒动便歇了出门的念头,想都没想的掉头回屋,闻着满室花香又琢磨起另一款胭脂水粉,不知不觉一日过去。
这和她当初关在实验室调制香水是一样的,不过现在改成调配女人的美容脂粉,她原本就熟悉的东西,信手拈来自是得心应手,香水和化妆品本质相同,不同的是一种是水状的,一种是膏状的,用的一样是花粉、花瓣等主原料。
她让她三舅舅种花,用胭脂铺子赚的第一桶金买下靠山的两百亩地,一半向阳、一半靠阴,栽花植兰,提供她所需要的花卉,一年四季,梅、兰、竹、菊各有风味,金桂飘香、槴子香浓,玫瑰、牡丹、芍药、海棠花……
品种还是太少了,她更想种起薰衣草、鼠尾草、佛手柑等香草,制成精油。
柳笑风鼻孔轻哼,“反正你不想嫁,等着我死不是更好,我一死你就解脱了,想嫁哪个便嫁哪个。”
他在说“想嫁哪个便嫁哪个”时的语气重了些,好似带着“你是我的未亡人也敢再嫁,难道不怕天打雷劈”的不满。
她肩一耸,没正面回答,“总要有人给你烧纸、点香、上坟,让你九泉之下过得安乐,别做恶鬼。”
“于香檀,你不能有句好话吗?”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脸又白了三分,毫无血色的面容更像死人,就是风中残烛,燃不久。
“说好话你就能给我好脸色吗?你我半斤八两,礼尚往来,如果你有本事摆平你家老夫人,就不用年年来找我撒气,没得好处还带了一肚子气回去,何苦来哉?”自找罪受怨不了人。
她比他更想解决此事,拖着有什么意思,可这是个不中用的,一对上自家祖母便半点力气也使不上,还跑来指望她扭转乾坤、过关斩将,把他从泥淖中捞出来。
啧!她为什么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一口气得罪两家人?虽然黄金万两让人蠢蠢欲动,可也要有命花,柳老夫人身为平阳长公主的威仪和权势她招架不住,想活得长就得夹着尾巴做人,反正这婚事轻易退不掉,不如从中给自己找点好处,像是得到她心心念念的寡妇身分。
“你……”她果然令人讨厌,一针见血直扎他痛处,祖母的固执叫他无能为力。
“公子、公子,您该喝药了。”
一名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小厮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小心翼翼的谨慎神情彷佛担心洒了药,看起来有些呆傻。
“不是说我不想喝吗?怎么又端来。”闻到苦涩的药味,柳笑风不自觉眉头一拧。
小三子一脸委屈。“老夫人交代的,一日三服,若是小的没让您喝了,要挨板子的。”
小五哥哥便是偷倒了公子的药被活活打死,前车之监,他不敢不从。
“喝了也没多大用处……”不过是补补身,多拖上几日,苦了口却救不了命。
“公子……”他哭丧着脸。
“拿来。”他不耐烦的一喊。
闻言的小三子破涕为笑。“是、是,公子请用。”
黑稠的汤药一端上来,柳笑风两眉拧成一直线,他几乎是抿着唇,一口气饮下不换气。
“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当归、熟地、白芍、川芎、黄芪、肉桂……十全大补汤。”温补气血。
“你闻得出来?”竟一味不差。
“鼻子灵呗!我家开胭脂铺子的,我对气味较一般人灵敏。”有几味药材她也常用,像白术、白芍晒乾磨粉能和其他香料混合制成美白的七白粉,将细细的粉末和蜂蜜、蛋白调合成面膜,敷在脸上美白效果更好。
“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个狗鼻子。
于香檀当是夸奖的致谢。“我有个姊妹在医理上颇有见地,她身上常沾着各种药味,我想闻不出来都不行,而你……气血两亏吧,都吃这么补了还补不出一点血气。”
“你不是盼着我死,快如愿了。”他忍不住嘲讽。
能活谁想死,他还有很多事想做以及未了的心事,死不可怕,难捱的是等死的滋味。
她想笑,却面露同情。“你现在死对我没好处,起码等我过了门再死,以你的遗孀之名花你的银子。”
“于香檀,你活得不耐烦了!”当着他的面也敢直言她的贪婪心机,他不能在死前败光所有银两吗?
听着中气十足的咆哮声,她暗忖,十全大补汤还是有其效用,刚一服下立即见效。“要不要我找那位姊妹来给你把把脉,看能不能治一治?”是药三分毒,补药吃多了也有可能伤身。
“不必。”柳笑风一口回绝。
“你也是石头脑子,没必要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吧!换个人试试也许有机会,和你闹了这些年,多少也有一点点情分,死不了就赖活着,活人还是比一堆白骨顺眼。”她看不出他有病,但身体孱弱却是事实,若能用现代仪器检验便能查出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