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嗯。”
他牵起她的手,两人慢慢地踱回馨安居。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馨安居怎么那么快就到了?
石嬷嬷是罗玉梅当年的陪嫁丫鬟,跟在她身边数十年,忠心耿耿,终身未嫁。
其实在她二十五岁那年,罗玉梅曾有意将她嫁给梅家在惠安庄子里的张管事。
张管事三十,是有两个孩子的鳏夫,人品端正,性情温良,是可仰赖终身之人。可石嬷嬷却说要一辈子服侍罗玉梅,怎么都不肯嫁人,就这么留下了。
做为当家主母,在院里总得有几个知心忠仆,而石嬷嬷绝对是其中最让她信任之人。
如今在沛泽居里,梅英世跟罗玉梅之下,最能发号施令的就是她了。
一早,她便差使着院里所有仆婢该擦地的擦地,该浇花的浇花,一个都不能闲着。
她伸手往廊前的栏杆上一抹,皱了皱眉头,“秋水!”
“是!”在另一头擦拭栏杆的秋水立刻应声跑了过来,“嬷嬷……”
“你瞧这是什么?”她让秋水看看她手指上的灰尘,“你在偷懒吗?”
秋水低下头,连声道歉赔罪,“不,我不敢,我、我再擦过。”
石嬷嬷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转身便下了廊往院子里走。每个人看见她来,都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其实罗玉梅不是个太严厉的人,但石嬷嬷总说她过于宽厚,易教这些下人得寸进尺,失了分寸。
就这样,她成了这院里头人见人怕的黑脸。
“姑母!”这时,院外有个人神情焦虑而紧张地喊着,“姑母。”
听见声音,石嬷嬷先是皱起眉头,叹了一声,然后才朝着声源望去。果然.是她的儿子——石念祖。
石嬷嬷没嫁人,这儿子是她亲大哥的么儿,三岁的时候过继给她。
石嬷嬷每个月将钱送到外面给她大哥养这个孩子,直到他十二岁时才接到身边来养着。
只不过养了那么久,石念祖还是喊她一声姑母,石嬷嬷也没在意,毕竟她是未嫁之人,他若人前人后喊她母亲,她还得逢人就解释。
石念祖今年二十三岁,十八岁那年,石嬷嬷帮他在外面购了间小宅子、寻了个媳妇,盼他安定。
可是石念祖好的不学,却跟猪朋狗友学了不少坏习惯,吃酒赌钱,偶尔还逛逛窑子,最后逼得他媳妇带着孩子跑了,至今还找不到。
说来,他能在梅府出入,也是因着石嬷嬷在梅家的地位不一般。
石嬷嬷朝门口走去,“一大早,你又怎么了?”
石念祖未开口,就先伸手,“姑母,有十两吗?救急的。”
石嬷嬷懊恼地看着他,“一开口就十两,你这胃口可真是让我给养肥了。”
“不然……五两也行。”石念祖涎着笑脸,赖皮地道。
“你……我交代你办的事,你可都有办好?”石嬷嬷目光严厉地看着他,“别只知道要钱。”
“姑母,我都办了呀……”石念祖悄声地开口,“放心吧,念祖不会让姑母失望的。”
“你还敢要我放心?要你跟着她,你跟到哪里去了?”她轻斥着。
石念祖又咧着嘴笑笑,耍赖地道:“姑母别气,下次不会了。”
石嬷嬷瞪了他一眼,大叹一气,无可奈何地从袖里拿出荷包,从里面取出五两银给他,“别乱花。”
“行。”石念祖生怕她临时反悔,一把抢过银两紧紧握在手心里,“那我先走了。”
说罢,连半点留恋都没有地转身离开。
石嬷嬷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待转身,发现罗玉梅站在廊上看着。
她微微一怔,然后迈着步子朝罗玉梅走去。
罗玉梅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是念祖吧?”
“是。”石嬷嬷怯怯地道。
罗玉梅目光深沉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自个儿警醒点,他迟早坏事。”
“是。”石嬷嬷一脸谨慎小心地道。
安智熙本想着一早就溜到圣母之家去,不料沛泽居传人来唤,要她去见罗玉梅。
幸好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婆母让人熬了一帖滋阴益气的药汤要她去喝。
喝了婆母的爱心药汤,她当然不能拍拍屁股走人,所以便在沛泽居陪罗玉梅聊到午时才回到馨安居。
她要去圣母之家的事情是秘密,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本想觑机偷溜出府,但她又觉得不妥,在她还没弄清楚圣母之家跟安家是否有任何关系之前,此行或许有一些潜在风险,为保险起见,她得给自己备下一条后路。
于是出门前,她悄悄地去找了负责车马轿子的小钟,要他酉时正刻到西六街接她,并要他不得将此事告知他人。
就这样,安智熙离开梅府,只身前往圣母之家。
当她出现在圣母之家,孩子们跑出来迎接她,一个个缠着她、抱着她,欢天喜地。
“智娘姊姊,你好久没来,可想你了。”
“智娘姊姊,你去哪里了?”
孩子们追问着她这阵子的行踪,安智熙摸摸他们的头,“姊姊家里有点讲,忙呢。”说着的同时,她发现又有面生的孩子出现,而昨天晚上那四个孩子确实不见了。
“詹姆先生呢?”她问。
“有人来找詹姆先生,在他书房说话。”
“是吗?”安智熙思索着等一下该如何套詹姆的话。
“姊姊,阿喜姊跟小雀她们走了。”说话的是小玉,她肤黑鼻塌,虽然长得不讨喜,却是个开朗的好孩子,“詹姆先生说她们去好人家家里做事,以后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吃很多好东西。”
阿喜跟小雀便是昨晚被带走的两名女孩,她们被带上船后,去了哪里呢?还有赵北斗,他随后也划着小船出海,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有好多疑问,可此时此刻却仍毫无头绪。
“我去找詹姆先生,你们先在这儿玩。”她说着,往后面詹姆的书房而去。
刚到,便见詹姆打开门,正要步出书房。
看见她,他先是一怔,像是惊讶她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但旋即他又统开笑颜。“智娘!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看着他,安智熙想起昨晚的他。那真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孔呀。
“这些日子你跑去哪里了?”詹姆问。
“我家里有点事在忙,所以……”她随口胡诌。
“原来如此。”詹姆点点头,一脸关心,“没什么事吧?”
她摇摇头,“没事,都办好了,让你担心了。”
詹姆一脸灿笑,“哪儿的话?你能回来帮忙实在太好了。”
她假装若无其事,“我发现少了四个孩子……”
“喔,”詹姆挑挑眉,一派轻松,“他们都有地方去了。”
“是吗?詹姆先生帮他们找到做事的地方?”她问。
“是呀。”他点头。
“这次是去了哪里呢?”
她的问题让詹姆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迟疑太久,“阿喜跟小雀去了永安做小帮佣,福来去了三都澳,明阳到马尾去了,都是好人家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她佯装欢喜地道。
那四个孩子全上了船,马尾跟三都澳或许可能舍陆路走海路,可永安呢?阿喜跟小雀为什么也上了船?詹姆在说谎,她可以确定那些孩子都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若说詹姆只是把孩子交出去,或许能说他是被蒙在鼓里,可昨晚她亲眼见到他将那些孩子送上船,他很清楚阿喜跟小雀绝不是到永安去。
好可怕!这个打着圣母玛丽亚的黄金招牌行善的传教士,竟是贩卖人口的洋人牙子!现在,她得再确定两件事,就是她大哥安智秀是否与此事有关,以及赵北斗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对了,我昨天遇见赵北斗。”她说。
听到赵北斗这名字,詹姆眼底闪过一抹惊色。“是吗?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没跟我说什么……”她细细解读着他眼底的情绪,“我只是瞥见他的身影,在石狮塘附近……”
“石狮塘呀?”他沉吟须臾,“他可能要出海了吧?”说着,詹姆一笑,“别站在这儿说话,来,进我书房,前天有个好朋友给我送来武夷山的好茶,我泡给你尝尝。”话说完,他便伸手拉了她。
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让他给拉进书房。进入他的书房,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朋友?对,刚才孩子们说有朋友来找他,他们正在书房说话。
从刚才到现在,她没看见他的朋友离开过,那么……他的朋友呢?
她环视着书房,不知怎地脚底一凉——
“不了。”她尽可能不让他发现她的起疑及慌张,笑说:“我给孩子带了吃的,我先去给他们准备吧。”语罢,她立刻转身,飞也似地想离开他的书房。
就在门前,她后脑杓突然遭到一记重击,安智熙自觉不妙,却已倒下。
她眼前一片雾蒙蒙,只感觉到有人捞住她,但却动不了。
在她的意识快要消失之前,听见詹姆以外的男人声音——
“她已经知道了,留不得。”
完了。
安智熙暗叫一声,然后眼前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