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都出门去了,三房的杨氏被婆子背回了小院,不知什么时候会醒来,齐聚大厅的剩下大房、二房女眷,至于四房的方氏仗着自己有喜,且四房老幺是乐林氏疼爱的么儿,虽然指头有长短,老太太的心是偏着长房的,可也没少过该给四房的东西。
再说了,三房那些个糟心事,也就这样了,还能搅出什么浪花来?出嫁的姑奶奶被夫家送回来可是大大的晦气事,要是冲撞了她腹中的胎儿怎么办?想必老太太不会为难她才是。
对于方氏的不出面,大家心知肚明,但是这节骨眼,谁也没空去理方氏那点拿翘的小心思。
几房人齐聚大厅,乐不染让人用水泼醒了,被壮硕的仆妇架着跪坐在大厅中央,她垂着头,双手搁在裙兜里,憔悴的脸色,头发披散,身上穿的还是七天前那套水红色的喜服,经过那么多天的折腾哪还有半点鲜妍的样子,根本是一团咸菜干。
“你这是装聋作哑给谁看?小贱蹄子,把我们乐家的脸都丢光了,你还有脸回来?”随着乐林氏尖锐刻薄的嗓门,一盏上等薄胎绘花卉的茶盏飞了过来,恰恰击中半点生气也没有的乐不染。
茶碗砸下来的时候她躲都没躲,就那样被砸个正着,滚烫的茶渍溅湿她的裙摆,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划伤了她的脸蛋和手臂,但她没有呼痛喊疼,没有闪躲避让,就好像乐林氏砸过来的只是一块小点心。
对于内里已经换了芯子的乐不染而言,劈头充耳的斥骂,两旁之人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冷视,她都不在意。
她听了半天的叫骂,只觉得耳朵嗡嗡叫,脑子糊里糊涂的,一个饿得连胆汁都吐不出来的人,哪来的心思听一个老虔婆……好,是原主的祖母吧,尖酸刻薄,夹枪带棍,脏话连篇的叫骂,那就是神人了。
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吧?却没人给她一口水,一块果腹的东西,问她遭遇了什么?
是的,饿了七天,滴水未进的那个原主翘辫子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现代的一抹灵魂。
她不是不在意,有只苍蝇在你耳边嗡嗡叫,吵啊,只是她饿得厉害,全身发软,眼前金星乱迸,连手指头动上一动的力气都没有,那往她身上招呼的茶盏她哪里躲得开?
“你是我的亲奶奶?”她费力的抬头扬眉,身板慢慢端正,成了一竿青竹,声音虽然不显,语气里的嘲讽却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只要是女子,没有不在乎自己容貌的,把她的脸划花了,若非不是亲生孙女又怎么舍得下这样的重手毁她?
老太太被她一噎,额际直抽,看着枯槁却有力的手掌往几案上猛拍。“被休了回来,你还有脸问我,我们家几代从来没有大归的姑奶奶,你就是会死也得撑死在高家,这嫁出去才几天,乐家的老脸都被你丢光了!”
她从来没喜欢过三儿子乐启钊,生他时她难产差点没命,论长相,没长子俊逸可人,论学问比不上长子聪明,说到娶妻,也不是娶她看中的媳妇,包括三房的娃儿,一个比一个不讨喜,没一样合她心意。
这份对三儿子的不喜欢延伸到了小门小户出身的杨氏身上,就连杨氏第一胎的胎儿夭折了也算在她的帐上,虽然后来她又有孕,生出来的却是乐不染这个女娃,这种恶感达到了顶点,直到弟弟乐浅昙出生才略微改善。
乐林氏从来不去想,杨氏的男胎会小产全都是因为她这婆婆非要媳妇立规矩,甚至得知她有孕仍不间断的折腾她,孩子留得住才奇怪。
总之,她对三儿子的厌恶根深蒂固,老大的比重在她心里完全是一面倒的,弟弟成就大哥,理所当然。
如今看这老三养出来的女儿,没替娘家争到任何好处不说,现在吞进肚子里的还要吐出来还人家,简直是个废物,可恶透顶!
乐林氏越想越是一肚子的火,她面色狰狞。“我们家没有养姑奶奶的先例,你已经出了门子,也就是泼出去的水,是好是坏与娘家无关,说难听,你也别想赖在家里,就当我们家没有你这么个人。”
乐不染把披散的发撩到鬓边,心里冷笑,原主的记忆她全盘接收,这老婆子原来把她当作攀上大树的青云梯,这会儿失去了利用价值,一句话就想把一个小女子踢出家门?
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所谓的不离不弃呢?她着实开了眼界。
第一章 姑奶奶大归(2)
大厅里的气氛一下沉入了窒息的死寂。
忽然有人远远的喊了一嗓子,对内扬声道:“老太太,有贵客。”
乐宅人丁不少,可整个宅子在雨中却显得幽静,长长的回廊过去,穿过垂花门便是一个院子,院子阶下种着几株月季,此时叶如凝翠,粉白红花苞点缀,颇有诗意。
领着元婴和连彼岸往客房去休憩的乐启开不敢多说什么,他原来在县衙陪乡绅父老泡茶,却被他娘不分青红皂白的叫回来。
这一旁敲侧击,不得了了,来人可是逍遥侯府的世子爷,谁敢怠慢?
乐启开卑躬屈膝,频频拿眼角去看这位世子爷,人家半个眼神也没施舍给他,反倒全神贯注在另一个不知来路,模样阴沉的年轻人身上,更令他想不透的是,那青年对世子爷却是爱理不睬的。
到底是什么来路?
可也因为元婴全副精神都放在连彼岸身上,没能注意到不远处的偏僻角门,两个粗壮婆子粗鲁的拖拉着一个少女出了门。
连彼岸看见了那一抹的水红裙角,眼色沉了沉。
可也仅仅这样。
角门外,两个婆子粗暴的把乐不染往外推搡,本来就失去气力的乐不染因为被这么一推,直接撞上窄巷的墙壁了。
“四姑奶奶也别怪婆子们心狠手辣,我们也是端人家饭碗的,得罪了!”说完麻利的关门上锁,乐府从此再没有这个姑娘了。
乐不染双手贴着墙面,像滩烂泥的往下滑,面着斑驳墙面蹲坐了下来,垂着头看见的是墙角边独自摇曳的一株小野花。
也管不了额头的刺痛,她把头抵在墙面上,冷却一下自己乱哄哄的脑袋。
她这是被赶出来了,在连原主的亲爹娘没能见上一面的情况下,被独断独行的老太婆丢出来了。
她应该要沮丧、愤恨、不甘,怨天尤人、怨天怨地吗?
不行,这些太费力气了。
她瞅着大雨乍歇,四处泥宁,被暮色笼罩了的弯曲小巷,还未散尽的乌云成了丝条,很快天就要暗了,她能去哪里?与其伤心难过骂人,倒不如想想有哪里能去的?
以前不时有吵杂声音的邻居,如今却安静得不像话。
人心一直是这样的,大家都不想找事,现在的她就是麻烦的代表。
可她总不能学现代街友找纸箱露宿街头吧,这年头可没有回收纸箱可以御寒的。
那不是她玉卿卿的作风,不,她现在叫什么?乐不染,不染就不染,只是她现在脏得不像样,就跟泥水泡出来的一样,哪里不染了?
“……姊,姊姊,呼……终于找到你了……你还好吗……人有没有怎样?你的脸……怎么会这样的……呼呼呼呼呼。”面色泛红的小少年一头的汗,气喘吁吁的从巷子口跑了过来,跑得太急了,来到乐不染跟前不忘叉着腰喘气,没等缓过来就想把乐不染扶起来。
他十岁的年纪,个子却只有八、九岁孩童的身高。
乐家不穷,唯独对三房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的,原主一个小姑娘,自顾都不暇了,哪来的心思照看弟弟,杨氏又心结难解的一年到头卧床不起,小小少年有娘跟没娘没什么两样。
“……昙哥儿?”尽管快要虚脱了,乐不染还是打起精神支着地,瞄了两眼才看清楚竭力想让她站稳的人是谁。
这好像是原主的弟弟啊。
“是我。”
“哎呀,是哪来的小花猫跑来找姊姊了?”对于弟弟这种很萌的生物,乐不染是很感兴趣的,穿越前的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受尽宠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兄弟姊妹,没尝过那种打打闹闹产生的紧密家人感。
乐浅昙害羞的抿嘴,露出左颊浅浅的小酒窝,要不是这么苍白瘦弱,让他看起来弱不禁风,好好养着,将来会是个迷倒众生的翩翩美男子。
“我听他们说祖母不让姊姊回来,要赶你走,姊,你真的不能回家了吗?娘说她去求也没用,晕倒了好几回……”他眼睛红肿,脸颊上还有残留的泪痕,一张小脸真的像没洗脸的小花猫。
这是方才来寻她的时候狠狠哭过一阵了。
怯弱的娘亲,忙碌到顾不上他们的父亲,放任自生自灭的姊弟,组成了乐家三房依附着利字当头的祖父母过活的缩影。
这并不稀奇,有多少家族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有志气的自己寻求活路去了,没志气的就一辈子活在旁人的阴影下逆来顺受的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