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一个治玉者真正的手。
欵,等等!她捧着他的手也捧太久,难怪他都已探出她的手是软绵绵的!
耳根更烫,热气直冒,颇庆幸他此刻是合着眼的。
她故作镇定将他的伤手放回榻上,挠挠脸,嗫嚅道:「又不是每个人都像雍爷这般全才,我……我靠着眼力,仅凭一张嘴,也是能养活咱家老爹和川叔川婶,我也养得起师父,能供他老人家生活无虞,动口不动手的『女先生』哪里不好?我就觉得挺好,生存之道,人人不同,我……」
男人过于翘长浓密的双睫徐徐掀开,她心头一震,忽地咬住唇瓣。
「我没有说你不好。」他慢吞吞驳话。
那两道深意潜藏的目光扫了来,扫得苏仰娴心脏怦怦乱跳,说不得话,只觉……觉得雍家这位年轻家主真不好,总是话中有话似的。
他没有说她不好,那、那是否代表他……其实觉得她还算挺好、挺不错?
噢!噢——噢噢……叹气再叹气,外表力图镇定,内心的她早已拼命乱揉脸颊。
是说,她怎么就学不来人家那种高深莫测的气质,随便一个眼神、短短一句话,就能动摇别人心志。欸,可惜她常是被动摇的那一方。
雍绍白丢出话后,望着她一会儿才又闭下双目,这一次他眉目间已现倦色。
他气息绵长,语调仍是慢吞吞——
「断指之事,我江北昙陵源自不会动你家阿爹,但你得来我身边。」顿了顿,音色更低。「我需要你。」
苏仰娴清亮丽眸瞪得圆溜溜,小嘴也张得圆圆的。
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瓜麻麻的,一直重复听到他的声音——
我需要你……需要你……
你得来我身边,我需要你……
「不成的!」她蓦地喊出,让闭起眼睛的他再次掀睫看来。
「为何不成?」他沉眉冷目,对她的拒绝甚是不快。「不是要代父偿债?我就要你跟着我,直到我手伤痊愈为止,如此也算难为吗?」
她摇头再摇头,眸底又湿。「不是不愿……是……是……」忽地头一甩,豁出去道:「要我怎么给雍爷做牛做马都成,但就是不能离开我爹。我出生后,娘身子就开始不好了,到我三岁上,娘亲因病故去,是爹独力拉拔我长大的,我得顾着我爹,他没有我怎么办,我也不能无他。」
这回答似乎让雍绍白略感意外。
他长目先是微瞠,瞅着她急得通红的脸蛋,而后嘴角徐徐勾扬——
「好。」
好……什么好啊?苏仰娴傻傻愣住。
「你就带着你爹来我身边,你不能无他,我不能无你,如此皆大欢喜。」道完,他又一次交睫歇下,这一回当真乏了,再无言语。
至于挨在榻边、眼巴巴傻瞪着他的姑娘家,他随她看个够,无妨。
第三章 如此皆大欢喜(2)
苏仰娴没察觉自儿又走神了。
这五日,她时常这般,明明手里正做着事,做着做着……突然就定住不动。
她有在动的,是脑子在动,一下子把她的神识拉到九天之外,忘记身所何在,忘记自身正在干什么,忘记身畔还有些什么人,眼中只看得到某人,因为这位「某人」正是引发她行为异常的罪魁祸直——雍家家主,雍绍白。
他那晚说,要她代父偿债,要她带着家里老爹去到他身边。
她以为若要履行诺言,隔日就必须打包行李,带着阿爹随他天涯海角,结果,是她多虑。
他竟是以逸代劳,直接在「福宝斋」苏宅住了下来。
住下来便罢了,拿他当贵客中的贵客好生伺候着便是,他底下那批长期在帝京活动的管事们却一涌而来,一波过后还有一波,天天往她家跑,闹得整条东大街的商家都以为她家的「福宝斋」要重新挂招牌开张。
想想,她家「福宝斋」后面的宅子并不算宽敬,如今拨了一处客房供他住下,却连整座敞亮的天井小院都教他占据了,因为每日往来的雍家管事、甚至是一些从宫里或工部秘密遣出来传话的人着实不少,他白日的时候干脆在春阳和暖的天井小院「坐堂」,让一批批进来寻他的大小管事们直接在小院里汇报,半点儿没想防她,好似……就像……她已是他认定的自己人。
更糟的是,她心里竟隐隐欢喜,喜欢被他当成自己人看待。
奴性啊奴性,仅为着年少时候对他的丝迷恋,即使察觉出他与她曾以为的那清雅无端的男子有所出入,亦觉得能这般亲近是一件无比快活的事。
不是奴性作祟,还能是什么?
「仰娴?仰娴……仰娴啊!」唤声从迷惑转为细细低柔,之后加重语气,终于将某个姑娘远扬的神识召唤回来。
苏仰娴纤背一凛,脑门泛麻,此时持着陶制茶壶的手顿时感到沉重,连忙将陶壶搁回一旁的红泥火炉上。
「仰娴,没事吗?是不是这几日累着了?」再轻柔不过的女嗓殷殷关切着。
苏仰娴看向手帕交明芷兰,俏皮地皱皱巧,唇边带着一丝讨怜的苦笑。「没事,我还应付得了,倒是芷兰你啊,家里的『明玉堂』事多忙碌,你不回去探探、搭把手,却还留下来陪我耗着。」
陪着众人坐在苏宅小院里喝茶的明芷兰浅浅露笑,螓首摇了摇表示无妨。
所谓的「众人」当中主角除了苏仰娴、苏大爹,以及川叔川姨外,更包括已宿下五日的贵客雍绍白、雍家随从元叔,再加上听闻了东大街沸沸扬场四起的传言后,不得不前来一探究竟的大师哥袁大成。
今日过了午,雍家家主倒是清闲了,不见管事上汇报或请示,他就在小院里跟她家老爹和大师哥摆盘对弈起来,且还是以一敌二,同时下两盘棋。
苏仰娴哪里放得下心?既担心家里老爹与雍绍白亲近,若雍绍白不知轻重又惹火她爹,都不知要出什么事,再者,那方玉心不得不出让的事,她尚未好好跟大师哥道明,也担心大师哥今儿个得知此事,要火冒三丈。
结果她陪在一旁煮水煮茶,一颗心提得高高的,担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好像……似乎……还挺顺遂便获得解决之道。
「原来是雍爷寻觅许久的玉石,因此才与我家小四儿结缘,又因起了误会,被我家老兄弟不小心断指骨……」袁大成边整理思绪边道,摆在四方竹桌上的紫擅木棋盘落下一子,高且肥硕的他身下所坐的竹藤圈椅尽管够结实,仍因他的小小动作发出细微声响。
「咱不是有意的。」两脚蹲在圈椅上,蹲成圆圆一坨的苏大爹听到话题扯到自个儿,赶紧驳了句,但毕竟是他弄断人家的指,这一点他没忘,所以驳得小小声。
他往竹桌上的另一张乌木棋盘落子,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碎碎念,「就说不成,兄弟你还来抢,不乖,不听话……阿妞都说不成,你就要听阿妞的啊。」
袁大成迅速与苏仰娴隔空对望了一眼,师兄妹俩的表情皆有些紧绷,就怕苏大爹的话惹得雍家家主反驳,继而让苏大爹又执拗闹起。
苏仰娴正打算插话,懒洋洋斜靠椅背而坐的雍绍白却道——
「好啊,那就以后吧,以后再多听话些,乖些。」
他话甫落,左手手指往两张棋盘上各落一子,「啪、啪」两声响后,局已悄然布成。众人怔然之际,只见他优雅端起矮几上的茶,从容饮着。「承让。」
袁大成率先回过神,低头迅速检视棋局,果然是……
「雍爷……赢了。」竟赢得不动声色,高招啊!
雍绍白微微勾唇,举杯又喝了口茶。
「唔……嗯……哇啊!这局……这局不玩!」愿赌却不肯服输的苏大爹开始不依不饶,他就是想不明白,刚才明明快要赢,为什么一下子败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咱们从头再来!」
「爹啊——」苏仰娴放下煮茶的器具站起,已要走过来将阿爹带开。
雍绍白没等她有所动作,一袖扫了胜负已分的棋局,偏冷的气质依然淡然,诸事不萦怀般徐声道:「奉陪。」
苏大爹咧嘴笑开,肥润的十根指好忙碌地帮忙分开黑白子,让它们归回原来的棋钵内,连袁大成的那一盘棋他都替他分得好好的,再开新局。
下了两手后,袁大成终于笑道:「雍爷既然如此有心,我家小四儿也已应允,那么,那一方玉石自当归阁下所获,这事我完全明了了,至于在玉石上落下的炭墨痕迹,实是抱歉,还请雍爷自行除去,免得阻了您开玉的发想。」
每位治玉者面对一块璞玉,自有本身第一眼所产生的灵感和想法,容不得旁人在自己的玉料上下笔,这一次是玉料半路换手,虽非袁大成有错,他仍把一位治玉者的礼数做足。
「袁爷自谦了。」雍绍白动手落子,目光仍在棋盘上,语气如闲话家般。「您落下的炭墨实令在下耳目一新,更有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