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当如此。」宣世贞怀着疑惑慢慢回身坐正。
他歪歪头,想不太明白,忽瞥见自家老太爷扫来的锐利目光,心头骤跳,连忙收敛表情。
对于第一局斗雕工的结果,双方既然无异议,司仪者在让人重新布置好场地后,便亲自过来询问今日斗玉会的两位主角——
「不知两位需不需要歇息片刻再继续?」
宣世贞答道:「且看苏姑娘的意思,在下皆可配合。」
苏仰娴回:「若无记错,今儿个第二局比的是眼力对吗?」
「正是。」司仪者明确颔首。
苏仰娴一笑。「那就接着来吧,一会儿我就能歇息,不用现在停下来。」
这下子不仅宣世贞一人疑惑,司仪者也脸不解:「……一会儿?就歇息?」
苏仰娴很认真点头。「是啊,一会儿就好,很快的。」
第十四章 莲心不在佛道(1)
第二局,斗眼力。
第一局摆设的大长桌已撤下,改成两张大方桌,一样以红巾罩住桌上满满的物件。
这一次在两名斗玉者中间还设下一座巨大的山水折屏,就是说,在场众人可以清楚看到斗玉者,斗玉的两人却看不到对方。
题目由司仪者当场公布,斗的是伪玉、古玉以及真品的辨识。
两张方桌上的红巾同时揭掉,大伙儿又是一阵漫过一阵的讶呼和惊叹,两张大方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玉器,对斗的两人以抽签方式选出自己的那一桌,时间设定为半个时辰,就看谁有本事,能将满满一桌五十件的玉器辨清底细。
第二局所有的真玉、伪玉和仿古玉皆是十名「公断人」所备,在玉行里浸润多年亦都晓得,要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将五十件玩意儿辨个清楚明白,根本不能够,但……呃……这位在帝京被称为「女先生」的苏家姑娘是怎地回事?
三楼环廊上的人们惊讶到险些掉下巴,因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走到抽中的那一张方桌前,只见她伸手取玉,又摸又搓,又闻又看,清亮眸子一会瞪圆,一会细眯,一会儿还发直,手起手落间已将玉件分出三堆,并将写着「真」、「伪」、「仿古」的三张牌子分别摆上,然后……
然后就大功告成了。
前后花不到一刻钟,她就把五十件玉器全部分辨完毕,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折屏另一边的宣世贞才辨出三件,且还不知辨得正确不正确。
众人因她动作之迅捷禁不住惊呼连出,被守在一旁的小仆们制止后,尽管一时噤了声,忍没多久还是窃窃私语起来。
这对于宣世贞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磨练,一是得对付满桌的真伪玉器,二是所有人都清楚见识到他的对手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而且像是十分惊艳,佩服之至,唯他无法得知,这令他心神更难稳下。
然后,围观群众里终于有人喃喃问出——
「苏大姑娘她……她这是在干么呀?」
某人也喃喃答道:「唔……嗯……从孝服里掏岀成叠的金纸,瞧着是在折纸元宝呢。」
另一个某人亦喃喃道:「苏大爹刚走不久,闺女儿闲来无事多准备些纸元宝烧给他老人家,那也挺好……好啊……」
说话的三人立刻遭小仆嘘声要他们安静,但话已传进宣世贞耳中。
闲来无事……
闲来无事?
此时此际,怎可能会闲来无事!
狂胜了斗玉第一局的宣世贞原本斗志高昂,此刻却惊疑不定,他额冒热汗,两只掌心亦生出汗来,险些拿不稳手中玉件。
他这时才明白,苏仰娴说的「一会儿就好」、「很快的」,原来是真的,没在跟他开玩笑。
第二局,南天流派的宣世贞费时半个时辰,统共分辨了二十三件玉器,其中仅一件有误,余下皆正解,在年轻一辈的治玉者中有这般能耐,已十分了得。
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帝京流派的苏大姑娘费时不到一刻,将满桌玉器分辨个彻底,竟无一件出错,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给满分无法对满场的群众交代。
第二局结果,苏仰娴十颗珠玉入袋,大获胜。
师哥们冲着她边笑边翘高大拇指,完全没想装谦逊,明摆着就是「自家闺女」替自个儿长脸了,此时不显摆更待何时。
她挠挠脸蛋对着师哥们微微呶嘴,眸光不自觉往二楼挪去。
本以为雍绍白不是喝茶就是吃果子,却是与他四目相接地对看上了。
他的眼睛像在笑,有点弯弯的又不是很明显,眉尾轻扬,瞧着似乎颇愉快又没有太张扬,嘴角翘翘的,有点似笑非笑……欸,不了,管他笑不笑,她对他笑总可以吧?
于是她腼腆笑开,不知自个儿的颊面正染开两团漂亮嫣红,令人望之心痒难耐,几乎垂涎三尺。
目前对斗的结果是一比一。
平手。
第三局于是成为最后定输赢的一局,格外让人期待。
司仪者再次吩咐底下人重新布置场地,仆役们一拥而上,忙而不乱,手脚俐落地撤走第二局之物,搬来一座被红巾完全覆盖的大玩意儿。
尽管尚未揭晓题目为何,但看到那搬进场子的东西约莫有三岁娃儿那么高,肯定是件难得一见的大作,楼内的气氛再次热起,窃窃私语声不断。
「不知两位是否要稍作休息再继续?」
当司仪者又来询问一样的话,苏仰娴微微一笑,道:「且看宣六公子的意思,我皆可配合。」
司仪者于是看向一旁犹拭汪拭个没停的宣世贞。「宣六公子若有需要可喊暂停,到二楼雅轩稍歇片刻,无妨的。」
姑娘家都没想歇息了,他一个大男人当能败了气势!
宣世贞暗自咬咬牙,略用力摇头:「不用,在下可以。完全没问题。」
苏仰娴笑道:「那太好了,我都觉这一场斗玉拖得有些久,若累得大伙儿打起瞌睡可就不美了。」
宣世贞额角陡地抽跳。
望着苏仰娴清秀的瓜子脸,还有那身素到尽显单薄的白衣孝服,宣世贞忽觉对姑娘家的怜惜情怀消逝得好快,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啊!
他察觉到种近乎杀戮的气息,从苏仰娴咧嘴带笑的脸上薄发而出,明明那笑颜真诚可亲,但精神抖擞的眉眸就是让人不敢直视,模糊间有个感觉爬满他全身皮肤,想法在脑海中浮现——
姑娘就要大开杀戒。
她先礼后兵,终于等到这最后一击,他是被完全锁定的目标,既已诱他这个敌者入瓮了,等着他的就是万箭齐发。
宣世贞瞬间悚然,头皮发麻。
他缓缓举起一手,苍白着脸深吸一口气,沙哑道:「对不住了,请、请等等,在下得解手,还请……请苏姑娘海涵。」
因宣世贞不得不离席之因,斗玉会暂歇两刻钟。
一歇将下来,今儿个前来观斗的百姓们便跟苏仰娴说聊起来,这「风海云鹤楼」虽是南天宣氏租下的场子,此际却如在东大街上,街头巷尾的好邻居、好朋友聚一块儿闲话家常一般。
苏仰娴觉得自在了,第一局的「取巧」到第二局的「快很准」,从一开始想抡拳槌雍大爷到此时想对他笑,心境转换,让她心头更笃定,这是她的场子,既顶着「女先生」的称号,就请今日聚在楼内,以及围在楼外的大伙儿都来听听她说话,听她说玉。
第三局,斗的正是「说玉」。
对斗的规则很简单,由「公断人」选出一件玉作,双方就同样一块玉作来解说,两人轮流,直到对方无话可说,而自己尚有细节可讲,便是赢。
之前宣南琮就是因「说玉」斗不过苏仰娴,且作茧自缚,才会败得那样惨。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宣世贞对于宣南琮之所以惨败的原因,老早查得清清楚楚,将那教训看在眼里,铭记在心。
宣南琮身为嫡长孙,治玉颇有些天赋,自小就是老太爷眼中的宝贝疙瘩,但败就败在他行事嚣张,荒唐到教人发指,终将老太爷对他最后的那一点耐心消磨殆尽。
因此,他宣世贞绝不会重蹈宣南琮的覆辙!
他自律亲和,他勤学不倦,他韬光养晦,他终于等到机会,他要毕其功于一役,要在老太爷和众人面前展露他的才华,他、他……
为什么此刻会说不出话来?
红巾是在一个时辰前揭开的,第三局的对斗没有时间限制,所以他与苏仰娴已在众目睽睽下轮流说玉,斗过整整一个时辰了。
题目是一座玉山子摆设,既是玉山子,尺寸自然不小,乍然一见以为玉料是孤山青玉,结果竟是翡翠。
翡翠玉山子形成一座大山之势,有蜿蜒而上的山路,有枝干苍劲的松柏,有造出凹影的岩洞,有嶙峋凸出的山石,到达顶端更有一座精致小亭,亭内有一尊观音坐镇,但并非仅有这一尊,治玉者以圆雕、镂空、浮雕、透雕等无数手法,在玉山子上雕出三十三尊姿态各不相同的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