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去找他写啊,来苏秀才家做什么?」
就算识的字不多,更多是文盲,但谁的字写得好看,寓意吉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那人立刻噤声了。
只不过就算苏雪霁不说,第二年他还真的拨不出时间给人写春联了。
许多年后,六安县城的百姓偶尔会对着子弟感慨,说他们运气好,曾与当今总理百政,手攒兵部户部与吏部,集三部大权统揽一身,历朝以来最年轻的国公大人当过邻居,甚至还拿过他的亲笔墨宝,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了。
年二十九日这天,小俩口扫尘,因为动静太大,肉肉还很不高兴的睁开睡眼惺松的眼睛出声抗议,嘟囔着他们吵了它,儿金金拿出一大块买来过节的饴糖,才打消它的怒气,只不过后来它再要,金金就没给了。
接下来的洗洗刷刷,贴上苏雪霁写的春联、画桃符,他手巧,连窗花都包了,晚些,夫妻俩围在一起包饺子,动作都分外的小心,就怕肉肉又出声嫌他们太吵,两人看着彼此那小样子噗哧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天,魏家和丁家都送来年菜和炸丸子,儿金金也回送炸鱼和蹄膀,这一年,三家人饭桌上都丰盛得不得了。
三十这夜,本该是团圆夜,互给压岁钱、燃爆竹、守岁,迎接新的一年的,但是他们家却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那便是儿金金的生父儿立河。
儿立河和儿立铮有几分相似,两人个头都不高,中等身材,但儿立河面目英俊尔雅,虽然有些微微发福,但仍不失英挺,面白微须,一袭黑绸夹袄披大氅,还不见白霜的发用玉冠束着,颇有几分贵气。
身边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模样粉妆玉琢,玉雪可爱,大眼明眸,鹅黄罗衣,外罩一件浅紫色镶白狐边的小马甲,白茸茸的白狐毛簇拥在颈边,更将小姑娘的脸蛋衬得玲珑俏丽。
一踏进暖融融的堂屋,儿立河发现这房子看着不大,但庭院是青石砖铺就的,屋里铺的居然是木地板,进屋还要换上宽松薄软的家居鞋,堂屋不大,但一应黄花梨木的家具,松石盆栽,因为天冷,木地板上还铺了羊毛毡毯子,厚厚一大块,看着暖和,踩在上头柔软异常,房屋四角都放了炭盆。
喝茶用的是越窑青釉花口的茶碗,不全然气派,却处处彰显这家人对这个家的用心,韵味十足。
儿金金畏寒,整天包得跟粽子似,能不出门绝不出门,何况今天还是大年夜,家里也只有她和苏雪霁,所以她穿了四层衣服,最外层除了袄子之外还穿了毛背心,看着就像一团圆滚滚的球。
小姑娘对儿金金的穿着很不屑一顾,倒是对苏雪霁多看了好几眼,也没舍得收回眼光。
「灵灵,这是你妹妹,锦儿;锦儿,这是爹常向你提的姊姊,快叫人!」
儿立河不客气的在主位坐下,一旁的小姑娘也在他的下首坐了,倒是身为主人的苏雪霁和儿金金只能坐到最下首的位置。
「灵灵姊。」因为父亲在,祝锦儿不是很情愿的屈膝行了礼。
「我倒不知道我何时多了个这么大的妹妹?」儿金金再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往来,但进门是客,还是还了平辈礼。
儿立河白皙的面皮有些涨红。「为父的在秀州又有一个家,锦儿是祝娘子带过来的孩子,除了锦儿,还有一个小子叫子瞻,灵灵如今是大姊姊了,要照顾弟妹。」
这便宜爹原来又闷不吭声的再婚了,对方还带了两个拖油瓶,所以,她凭空多了弟弟和妹妹,升格为大姊了。
「不知道有这么个妹妹,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你等等啊……」儿金金进到内间,打开自己的首饰盒,老实讲,里面还真没几样能拿来送人的饰品。
她平日不戴那些累赘的饰品,觉得压头,忙着的时候,了不起用一柄黄杨木缀波纹小鱼的簪子把头发挽起来,也就是极致了。
她想到锦儿那通身的气派,便挑了个和闻玉红玛瑙配饰手链,那玉带着润,款式非常好看,这手链,是有一天她从街上过,在玉富银楼里看见的,玉富银楼又大又气派,卖的饰品自然不便宜,这一条手链要了她五十两银子。
这链子是她唯一最阔气的饰物了。
拿了手链,那便宜爹不是说她还有个弟弟,于是她又拿出本来要给苏雪霁用的一套文房四宝,这才回到堂屋。
「这小东西,锦儿拿着玩吧。」
祝锦儿也没跟她客气,接了过来,她不认为儿金金能给她什么好东西,只是看到手链的时候,触手温润光华,她也愣了下,撇撇嘴,连声谢也没有。
给这种人见面礼还不如丢进河里,起码能听到个回声。儿金金暗忖。
「这文房四宝是给弟弟的。」小姑娘的神情尽收儿金金眼底,她不动声色的把装着笔墨纸砚的匣子交给儿立河,便退回自己的座位。
儿金金步伐一动,却发现脚下有什么攀住她的小腿,往下一瞄,竟是肉乎乎的肉肉睁着圆滚滚的黑眼睛,手脚并用把儿金金当树爬,分明是要她抱。
这阵子,它吃得好,睡得好,冬天在它的偏房里她还给了专属的大汤婆子,让它趴着睡觉,许是生活环境舒适,又有充足食物,所以并未陷入冬眠,而是照常吃吃睡睡。
儿金金想它应该是听到外头的动静跑出来看,可这一看这么多人,又胆怯了。
她随手把它捞起来,抱在腿上,给它一块烤得香喷喷的木薯,它惬意的趴在腿上,安静对付吃食。
本来一脸无聊的祝锦儿看见肉肉后表情很微妙,可毕竟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看到肉肉实在有趣,熊耶,真真实实的熊,可不是小鸟小猫,她小跑到儿金金面前,「给我抱!」
「等它跟你熟一些吧,它对陌生人有戒心,要是咬伤你可麻烦了。」肉肉是野生的小熊,出生后也不知跟了它娘在深山里讨了多久的生活,刚带回来那会儿,就算给它吃食,也只能远远放着,等它自己过来吃,完全不亲人,再说它娘那一熊掌让人非常记忆犹新,所以儿金金不想造次,也不敢造次,伤了自己都好说,要是伤了别人就难办了。
可她一番好意却丢进了大水沟,祝锦儿抿了抿嘴,转身跑回儿立河身边,娇声撒娇告状,「爹,我要那只小熊,你叫她给我!我要!」
儿立河面对这从小把她寄居在大哥家,再见却已经嫁人为妻的女儿,实在也没那么大的脸面,女儿亭亭玉立,面貌还有六分妻子模样,却又更为出挑,儿立河一开始有些不知如何启齿,可小女儿软糯糯的要求,又见那只小熊着实可爱,还是开了口,「灵灵,你是姊姊,有好东西也该想着妹妹,就借锦儿玩一会儿。」
「肉肉不亲人,在我这里个把月了,也是最近几日才与我亲近起来,锦儿妹妹与它初见,又细皮嫩肉的,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担待不起,还是不要好了。」儿金金很干脆的拒绝。
没等儿立河再说什么,祝锦儿便不开心了,她嚷嚷道:「爹骗人,骗锦儿说什么这个姊姊温柔又善良,我想借她的熊玩一会儿都不肯,哪里温柔善良了,就是个村姑,小气又自私!」
这话听得不只儿立河色变,一旁完全把自己当屏条壁饰的苏雪霁也沉了脸。
「这么稀罕的东西,爹,你得帮我要到手,否则我回去一定告诉娘你对我不好,还把我拐到这么乡下的臭地方,让娘修理你!」在家里蛮横习惯的小姑娘,信口就来。
儿金金对儿立河在家中的地位如何,没有任何想法,但是,看着应该不怎样。
对祝锦儿来说,她想要什么,从没有拿不到的,父亲畏惧娘亲,凡事只要她讨要,这个爹就会设法替她找来,比谁都好使唤。
儿立河一张白净的脸皮又红又紫,他向来习惯小女儿的无理取闹,以前答应了也没什么,但是这回,大女儿看着也不像那种肯如他所愿的人……
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又向儿金金讨要,儿金金干脆把已经吃完木薯的肉肉放下地板,拍拍它圆圆的小屁股,「好啦,吃了点心,回去睡觉罗!」
肉肉转过身又蹭了她好几下,高高兴兴的回去自己房间了。
红着眼睛的祝锦儿发出一声尖叫,索性像市井妇人撒泼那样坐在地上哭闹个不停。儿金金掏了掏耳朵。这样的好家教,宠坏了的姑娘,她的爹娘心里都在想什么?
儿立河见大女儿打了他的脸,又见小女儿哭闹不休,虽然摆出父亲的威严喝斥了祝锦儿,让嬷嬷来把她带出去,但是对着儿金金也没了一开始的好言好语和谨慎,脸色整个黑了下去。
他不再谈那些题外话,方才想徐徐图之的心情也没有了。「你成亲的事,爹一无所知,你伯娘也太不应该,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你许了人,你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为什么不等着爹回来替你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