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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名锦衣卫补充道:「定王爷顶着皇叔身分,交友广阔,还曾多次帮咱们锦衣卫说话,这会儿王爷让人送酒来,属下们若使出强硬手段硬把人赶走,那、那似乎扫了王爷脸面,然后酒坊的人也说,说是那头把银钱都收足了,这头若不把三十坛好酒送到,那是要毁他们一段香酒坊的商誉,所以正在后门外僵持着……」

  听到「一段香酒坊」几个字,路望舒心头微悸,下意识便抬眼望去。

  半敞的后院小门,两名锦衣卫即使挡在那儿,也没能掩住那一抹窈窕修长的身影。

  那是个姑娘家。

  就算仅是清落落的一道背影,也已撩动心弦,至极。

  女子的青丝三分组起七分轻散,更显秀发丰润,绘起的发髻上簪着一根垂穗小银簪,银穗子随着那颗小脑袋瓜的动作轻晃,在冬阳下闪烁光芒,而轻散的柔丝静谧谧荡过她的肩背,柔软发尾就垂在纤腰后……这入眼的一切,灵动到彷佛心都要随之飞扬。

  不!不是彷佛。不是。

  督公大人深埋在左胸的一颗心,在瞥见那一抹女子身影时,已然飞扬。

  第七章 求督公饶命(1)

  当那女子转过身来,鹅蛋脸上五官明晰,与他记忆中的容颜重叠一起,在这瞬间,路望舒忽地记起自己为何会感到百无聊赖,好似活着就仅是活着,都快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原来是因这十六年来,他一直等不到她,亦寻不到她。

  自他在宫中立定脚跟,有了可用的人马,他一开始便遣手下探听关于一段香酒坊的事,得知帝都确实有这家酒坊,位置也没变,他忐忑的内心多少受到安抚。

  然年复一年地等待,那份殷殷期盼而生出的焦灼烧得他彷佛连呼吸都觉疼痛,于是再不能只是等待,他开始打探她、寻找她。

  他等着她那么多年又找了她整整三年,全然无果。

  据上一世所知,她是弃婴,被高龄八十岁的老太公拾回清泉谷养大,她既然是清泉谷的人,那他要找到她,想来并非难事。

  岂料是他将事情想得太简单。

  清泉谷之名,盛朝百姓们多有耳闻,却没谁能确切地说出这座清泉谷的入谷口究竟位在何方,且这座谷到底是溪谷、河谷,还是山谷?

  他曾乔装寻常百姓亲访一段香,向酒坊的老掌柜和伙计攀谈套话,问出酒坊的大东家兼酿酒大师确实是位高龄老师父,如今这位大东家老师父已然不管事,酿酒的活儿就交给其他师父,铺头生意亦都托给老掌柜照看。

  当他扯到清泉谷以及她的事,即便问得巧妙,却明显察觉一段香的老掌柜和伙计们戒心顿生,已难再套出什么来。

  既然问不到线索,那就暗中尾随。

  对方不愿透露清泉谷所在,不愿泄漏谷中的人事物,但酒坊里的酿酒师父和伙计们实有不少来自清泉谷,他让手下一日又一日盯梢,总会等到有人离开帝都回谷的那一日到来,届时跟踪到底,清泉谷的真正所在自然不再神秘。

  他推敲得甚是,但事情就是不按常理来走。

  找寻她的这三年间,从锦衣卫前后派出五批人马,每一拨人马皆锻羽而归。

  一切是那样古怪诡谲,当他的人暗中追着一段香酒坊的人离开帝都,一路往西边去,开始都是顺利无碍的。

  但每次当追踪的锦衣卫马队进到某处山区,总会遇到漫天大雾,雾气之浓重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更遑论跟踪和寻路。

  然后当浓白大雾散去,所有痕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一段香酒坊的人去了哪儿?往哪个方向离去?又是如何消失彻底?

  成谜。

  也许清泉谷的入口亦布下奇门遁甲之术,毕竟一个酒坊都能整出机关暗道令他接连中招,何况是他们的老巢。

  说实话,他曾想下狠手逮来一段香的人,关入暗无天日的大牢细细审问,他想,依着锦衣卫炮制人的手段从头到尾使上一遍,不怕挖不出底细……但也仅是想想罢了,一段香的人多来自清泉谷,可想而知皆是她重视之人,他怎么动?

  他这心态叫「投鼠忌器」呢?还是「爱屋及乌」?

  光想着都忍不住脸红,然后就气恨起来,气她把他这般阴狠无良之徒整弄得如此狼狈,亦恨自身的不能把持。

  还有一事,他从未对自己坦承,直到现下感觉涌上,才有办法直面那股子慌惧——他其实很怕,怕因为他的重生促使许多事提前发生或改变轨迹,许多人事物皆非上一世的模样,而最终他的命中根本不会有她出现。

  如今见到她的这一刻,死死压在心底的惧怕忽地如烟飘散,胸中像要炸开似,有说不出的……说不出的……

  「督公!」

  「督公!」

  守着后门不让人越雷池一步的两名锦衣卫惊察路望舒来到身后,忙抱拳作揖退至一边。然后在觑见督公大人脸色不太对劲儿时,负责守门的两人迅速觑向其他同僚无言询问着,但没谁知道发生何事,就连副指挥使大人也微摇了摇头,一头雾水。

  后门外,女子已栓好黑毛驴子、两袖缠好绑手,一副准备卸货的态势。

  与她同来的还有一名长相憨直的少年伙计,十四、五岁模样,个儿不高但身板挺结实。

  憨直少年见挡着后门不给进的守卫好不容易退开,以为自家姑娘搬出定王爷的名号终于搞定对方,想也未想便从大板车上抱下一只酒罅,这时却见一道硕长身影从里边跨出,紫袍公服金鱼袋,少年平生头一回如此近距离望见。

  「一品……一品的官才能服紫袍……哇啊!哇啊——真的是活阎王本尊……唔!」少年口没遮拦,抬眼一见路望舒,那帝都百姓只敢在私下喊着的浑号竟冲口而出,这不算糟,糟的是他忽地意会到自己说出什么,一下子悔到不行,本能地捂住自个儿的嘴。

  少年两手一捂嘴,抱在怀里的酒坛子直接落地,「砰磅」一响,陶坛应声破碎,酒汁喷溅,溅得督公大人的公服袍拥一片淋漓。

  「大胆!」赵岩怒斥一声,随即十来名锦衣卫冲出来,团团将女子、少年伙计和板车都给围住,连拉车的毛驴也没放过,配在腰间的银刀亦都出鞘。

  少年当场被吓怔,浑身直挺挺定住,离他最近的一名锦衣卫正欲抬脚把他踹倒,有人比他更快行动——日跟着一块儿来送酒的姜守岁扑来拽人,拽着自家小伙计立时跪倒。

  她一手压住少年的后脑杓,两人额头皆紧紧抵着地面,完全是在行下跪磕头礼了。

  「求督公大人饶命!」

  见到她匍匐在自己脚下,跪在那片被酒汁浸湿且散着不少陶霾碎片的泥地上,路望舒内心的冲击难以言喻,接着听到她因求饶而颤挂的嗓音,他气息陡凝,面上好似无动于衷,其实那一刹那,他脑中一片空白。

  终于等来这一世与她相会,但她的眼神在不经意间与他交会时,明显受到惊吓,下一瞬便敛眉错开了眼,不敢再瞧向他这边来。

  她流露出来的表情与帝都百姓们见到他时的模样并无二致。

  他们都是惧怕他的,避之唯恐不及。

  上一世在面对他……或者说,在对付他时,她那没脸没皮没底线般的自来熟模样儿,竟然一星半点也瞧不见了。

  「您大人有大量,民女的弟弟不是有意冒犯大人,是没见过世面,忽见大人物在前,一下子慌了手脚,还请督公大人原谅。」说完,她略抬高头再次触地,结实又磕了一记响头。

  见督公大人抿唇不语,两眼直勾勾注视着跪伏在脚边的女子,赵岩与一干揄刀在手的锦衣卫不禁感到纳闷。

  督公大人的眼神不似作怒,倒有些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乍见一束光,寻着光走来,那光明突然消失不见,于是狂喜的心直直往下坠,什么都模糊了,徒留恍惚。

  「你……把头抬起。」薄而有型的唇终于掀动,话一吐出,路望舒才觉喉间又干又涩。

  「求督公大人饶命!求督公大人饶命!」她连着又来两记磕头,偏不抬头。

  「把头抬起来。」语气隐隐紧绷。

  「求督公大人饶命!求督公大人饶命!」她还是一样的话,头磕得更响。

  「本督说了,把头抬起来!」话中力度陡沉,满满威压。

  「求督公大人饶命……」

  似耐性用罄,他突然撩袍蹲下,一掌低探,强将女子的脸扳起。

  「你……」路望舒嗓音瞬间粗嘎,被无形力道狠狠掐住喉咙一般。眼前,那张鹅蛋脸即便被扣住下巴高高抬起,双眸却一直紧闭着。

  她羽睫微潮,眼角似也渗出润意,加上她额心磕头都已磕出伤来……路望舒齿关一紧,内心百般滋味却作不得声。

  有人不知死活冒犯督公,一名锦衣卫紧了紧手中握刀才想张声斥喝,立时挨上赵岩横扫过来的一记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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