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那名锦衣卫还有点儿眼色,马上闭紧嘴巴,而其他几人见状便也晓得该怎么做,也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什么都不用做,且看看他们家督公大人想怎么做。
然后,结果——
咦?
呃?
等等!
这是……
是怎样啊?
众目睽睽之下,也许还众所期盼着,路望舒竟大袖一甩,松开姑娘家的秀颚后,他倏地起身调头就走,把一干人全留在后门外不理,滚滚的疑惑和不解如浪潮涌将过来!
「大人,所以督公这、这使的是哪门子招数?何意啊?」年轻锦衣卫们只能把求知的目光转向副指挥使赵岩。
「胆敢冒犯督公,咱们是该给对方一个教训,只是一个姑娘家跟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少年,该如何发落?下手轻重如何拿捏?总得有个说法呀!」
「大人、副使大人,依属下瞧着,督公他老人家该不会心念一起,突然就想要……想要这个吧?」某个已还刀入鞘的锦衣卫翘起一根小拇指摇了摇,下巴朝仍跪在地上的女子努了努。
小拇指意指「女人」,那人问的是督公想要女人了?且瞧上的还是此刻匍匐在地的这一名女子?
赵岩自然明白属下的意思,说实话那也是他心中所猜测的,但猜归猜、想归想,不能大剌剌宣之于口。
「你闭嘴!把话给老子吞回狗肚子里去!督公的事是咱们能议论的吗?」
「没要议论啊,就形势难以捉摸,想保住小命活到老,总得揣好明白才能装糊涂是吧?」年轻锦衣卫摇头叹气。「但眼下这事儿是弄不明白了,大人啊,接下来该如何收场?人都还跪着呢,督公他老人家到底饶不饶人?」
赵岩先是被问住,但一想到方才督公大人的异样,隐约有种感觉,好像他家督公是识得人家姑娘的,所以什么饶不饶人的,不好说啊……
正了正神色,他直接下令,「又不是在对付哪帮哪派的恶神凶煞,亮什么兵器啊?把刀给老子全收了!」略顿了顿又道:「别干愣着啊!一个个全给老子帮忙去,把板车上的酒搬进去咱们地窖里!快!」
「副使大人,这……」
赵岩想法很简单,就是赶紧帮忙把酒卸下,赶快让姑娘家回去。
这女子很可能是督公大人瞧上的,饶不饶她是督公自个儿的事,他赵岩能做的,就是别让姑娘家一直跪在那儿。
「快搬酒,有啥子事,老子顶着!」
*
第七章 求督公饶命(2)
白日时候,在锦衣卫宫外处出的乱子不知被哪家百姓目击了,跟着一传十、十传百,竟一下子就传回一段香酒坊众人的耳朵里。
姜守岁驾着驴板车还没抵达一段香,自家酒坊的老掌柜、伙计和酿酒师父们就都跑出来相迎,害她这个甫上任不到一日的酒坊老板都觉过意不去,让大伙儿这般担心。
然后是随她出门送酒的少年伙计挨了爹娘一顿臭骂,沮丧之余,连吃饭都提不起劲儿。
「姜姊,是咱不稳重又不够机灵,咱、咱替咱们一段香招祸了,今儿个是你接手酒坊的头一天,就险些被咱害死,呜呜……」揉着眼,吸吸鼻子,少年奁拉着脑袋瓜可怜兮兮。
此际月上树梢头,是一轮近满的明月,挂在酒坊后院那棵老梅树的梢头上。
姜守岁拉着一脸哭相的少年坐在廊缘边上,浸润在淡淡白的月光中,心绪早已平和。
她眉眼间淡定徐然,与那个跪倒在地、冲着某人猛磕头求饶的女子是如此不同,好似那些全是刻意演出,此时此刻的她才是真实的。
「没事儿的,大志没惹事没招祸,别不开心。」她拍拍少年的肩膀,把一小竹篮塞到对方怀里。「趁热快些尝尝,是我亲手做的呢,大志晚饭吃得那么少,还愁眉不展的,我瞧着都难受。」
名唤大志的十五少年郎嗅到食物香气,表情终于开朗了些,但还是放不下心地问道:「姜姊,那、那锦衣卫……咱真的没招祸吗?」
姜守岁很坚定地摇摇头。「没招祸的。你想想啊,那位副使大人一声令下,所有人最后还帮咱们卸货,把几十罅酒都搬进他们地窖里,然后放咱们走,倘若真有事,锦衣卫又不是吃素的,会那样轻易放人吗?」
「唔……」大志一脸憨态,鼻涕又要流下。
姜守岁又道:「若真要说,其实是我欠思量,他们今儿个不让咱们卸酒,想赶咱们走,当时就应该离开才是,而非坚持着要把事办完,结果才会害得你大受惊吓,额头都磕伤了。」
「咱没有大受惊吓啦!」大志用力摇头,顿了两息后,他抓着一只衣袖擦过鼻下,语气略转腼腆。「只有……只有被吓到一点点,然后咱额头硬邦邦,磕得再重也没事,是姜姊比较严重,额心都磕出血印子,现下还红红肿肿。」
「哪来的血印子?大志说得太夸张了。」姜守岁下意识摸摸自个儿额头的伤处,笑着睨了少年一眼,跟着轻声催促。「快吃点东西吧,你这年纪正是长个儿的时候,能吃就是福,能吃就该吃个心满意足,都忙上一整天怎可能吃不下饭,饿了是会睡不好觉的,快吃!」
终于,一番劝慰后,少年对于白日在锦衣卫宫外处那儿发生的意外释怀许多,心绪顿弛,果然肚皮就咕噜噜地大打响鼓,他很快揭开怀里竹篮的盖子,食物香气立时扑鼻而来。
「哇啊!是蛋煎饼还有肉末夹馍!」大志高喊一声,眼睛都放光了,抓起食物就往嘴里送,吃得两颊鼓鼓,满足眯眼,「唔……姊……唔,谢谢姊……」
姜守岁笑着摇摇头,不再管他,双臂往后一撑,抬头仰望老梅树和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
若按以往,今日的她应该要收集梅花花瓣开始酿酒。
酿的是「梅香」,酒缭口子得裹上红泥密密封住,再藏进那一座窖中窖,等酒麴慢慢发酵,等梅香款款露情……若按以往的以往的以往,数个她已然记起的以往,她会酿梅花酒以作纪念,因为在这一世的这一天,她首遇督公大人。
但都说她记起数世的以往了,到得这一世也该彻底清醒。
她与督公大人是绝对的孽缘,根本没有一丝可能,任凭她再如何不顾脸面去追、去求,收场永远只有两字——难堪。
上一世在得知他的死讯后,清泉谷女谷主前辈应是受够了她不争气的模样,终于引领她去看清楚所有事情的真相。
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谷主前辈的嗓音宛若施咒,当时她的神识一下子被带走,进到一个似真似幻的所在,很像她曾经有过的梦境,但这一刻她知道所有经历皆为真,在这虚空之境看到的一切场景、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实发生过,只是散落在不同世。
每一世,成为当朝权宦的他都会与她相遇,他会待她很好,好到让她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如此与众不同,于是她付出真心,不管不顾恋上,越陷越深。
而每一世,他都在拒绝她,当察觉到她情生意动了就果断推开,每每她飞蛾扑火般朝他靠近,他都能想出伤透人心的法子将她远远推开。
他们之间从未开花结果,因为每一世的他皆不得善终,死于政敌的刀下,就如同上一世那种下场。
终于她心累了,某一世的他死后,她在谷主前辈的引领下看清真相,便猜想着谷主前辈也许是如山神奶奶那般的存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她求谷主前辈斩断她对路望舒的情与缘。
许是多世累积的牵扯,神魂底蕴已被烙下痕迹,即使一开始对他并无记忆,却无法抑止接下来的情生意动,一旦遇见,明明是素昧平生,却觉一见如故。
谷主前辈应允她的祈求,下了封印,帮她断情绝缘。
然后就在上一世,她竟又重蹈覆辙,灭掉的情缘如死灰复燃,烧得她重坠轮回。
摆脱不掉老天的捉弄,像被卷进天地洪荒间的命轮,她这一抹精魂历经数次重来,到得这一次,是真真想记取教训,盼能拔除缠绕在心的荆棘,让自身能好过一些。
而老天这次似乎有些「良心」发现,竟怜悯起她了吗?
这一次她不再无知无畏,不再傻乎乎动情交心,不再朝着他拼命追赶,她带着几世的记忆重回,回到一十八岁的花样年华。
打一开始她便记得所有的人事物——八成是老天给她的补偿,这一次让她无须再等到路望舒死去后自身的记忆才能完全回归,正因为如此,她明白该跟督公大人保持距离,要远远分离,最好永不遇见,谁也不识谁,便谁也不负谁,那对彼此才是最好的安排。
「姜姊姜姊,咱脑子是不太好使没错,但胜在力气很大啊,往后……往后姊尽管使唤大志,什么重活、累活、脏活都不打紧,咱都能做好的。」少年手中抓着最后半张的蛋煎饼,抬高黝黑面庞、一脸的信誓旦旦。「咱、咱很好用的,真的!不是光会吃不做事的货色!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