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俊秀面容未现半分波澜,路望舒抱拳徐徐一拜,从容道:「此时登门拜访确实突兀了,下回会再寻个适当时候过来探望,师父……您保重。」
他离开时仍选择翻墙而出,没费事去拔闩开门,然尚未走远,矮墙内响起的交谈声已清楚落入他耳中——
「咱家这位清田老哥哥啊,您这又何必?这是何必?」胖老汉压低问话的嗓音简直气急败坏。「这大盛朝不论内廷或朝堂,多少人想跟小路子攀上关系您知不知道啊?老哥哥您倒好,竟连句『师父』都不给喊,连张烙饼子也不请人家吃吃,每回徒弟上门探望,您板着老脸就把大贵客赶跑,您没事吧您?」
「都说了,咱与他并非师徒关系。」鲁清田再次强调。「当年在内廷宫中是因出了意外,受他要胁,才不得不传授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伎俩,哪来什么师徒名分?」一顿,语气更低的说:「……真要想想,他当年不过是个入宫不到三年的小小少侍,十四、五岁的孩子罢了,模样还没长齐全呢,逮着机会竟晓得紧咬不放,把咱一个在宫中混了三十年的老人制得死死,这般手段,这般心性,咱可没胆子也没那脸皮被他称一声『师父』。」
胖老汉没好气道:「他要是没拿老哥哥您当师父看,依您这矫情程度,都不知让咱们死几回了?老周哥哥、您、樊三儿,加上咱小春肆,咱们当年同在宫中当差,干了数十年仍是干那些最低贱的忙活儿、脏活儿,没手段没门路的,怎么也蹭不到贵人身边去……」
「春肆你净说这些干什么?如今咱们都顺利出宫,能有不一样的活法……」
「是啊、是啊……都出宫了,能活得有滋味些,咱们四个六、七十岁的老家伙还能聚在一起过活,无根浮萍有了落脚为家的可能,全拜小路子……拜他路督公的安排和周全,京城居、大不易啊,若无他的照看,咱们老兄弟几个病的病、废的废,岂能安居?还以为天天擀饼皮、烙大饼摆摊,能赚足了给老周哥哥治病的医药钱啊?」
「话虽如此,但春肆啊,咱只是……」欲言又止,最后静默下来,似有叹息融入夜色。
墙外的这位所谓的「大贵客」没再凝神去听,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在犹然沉睡的帝都城中踽踽独行。
今夜的出宫走走近似「信马由缰」,一开始毫无目的,但下意识的驱使令他双脚有了方向,一走走到了当初安置师父以及几位宫中老人的四合院落。
称对方一声「师父」……确实是他一厢情愿。
十五岁那年,身为小少侍的他藏在暗处目睹时已年逾四旬的鲁清田杀人,杀人之技无比奇特,无须亲自动手,而是绝对的「诱杀」。
更重要的是鲁清田诱杀的对象——
他杀了当时的东宫太子,那是当朝皇后甄氏唯一的亲生儿子。
杀得好!
那位东宫太子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儿。
在他这个十五岁的小少侍眼中,太子拥有两张面孔,在自己的父皇和母后面前是一个样儿,私底下又是另一个样儿,道貌岸然、心性凶残,被弄死了,那很好,即便亲眼目睹一切,他也不会多嘴。
但偏偏见识到那诱杀的手段。
十五少年怎么也想像不到,一个被困在内廷深宫数十年的侍人,如此不起眼,那面容和身影彷佛早已融进这后宫之中,让人记不住,也绝不会让人想再多瞥一眼,却是这样的人,可以有能力除掉高高在上的真龙血脉而不会引起丁点怀疑。
鲁清田唯一的失策是下手时被他全程窥见。
想学,太想太想,所以他大胆要胁鲁清田,用很多鲁清田所重视的人的性命作为要胁,当中就包括如今一起住在四合院落中的那几位老太监。
他自问待鲁清田不薄。
当自己逐渐走入贵人们的眼中,渐渐掌握权势,鲁清田那一干地位低下的老太监们便让他从深宫中择出来,并安置在宫外近处方便照看。
什么师徒恩义的,真算不上吧,但可笑的是……从梦魇中惊醒的今夜,他两条腿竟直接将他带到巷底的那处四合院,好像无声在说,那种挥之不去的惊惧与憾然,唯有他们这种「同类」才懂。
鲁清田在那座院落中尚有几位过命相交的挚友,反观自身呢?
爬得越高,手中掌握得越多,高处不胜寒,他路望舒的身边……嗯,也还有自身的影子一道。
嘴微抿,勾起半边嘲弄笑弧,那抹冷淡的弧度露出不过一息,薄唇骤然扯平,他目底陡生寒光如刀锋闪掠!
第一章 大鱼落酒缸(2)
飕、飕、飕——三把暗器破风疾至,他避得已然够快,左颊仍被横向划开一小道,皮开,肉未绽,仅血丝溢出,鼻间立时漫进甜甜香气。
这异香……暗器有毒!
路望舒不敢大意,矮身一闪将自己藏匿在某道石墙所形成的黑影下,凝神观察。
一双目线迅速挪移,或近或远、上下左右,短短几息间已在清夜中辨出蛰伏在屋檐上、转角巷弄内的好几道影子。
他内心冷冷笑开,无声笑音荡开圈圈涟漪,既凉薄又狠戾。
朝堂与内廷中欲取他性命的人怕是多到数不清,仇家实是多了去,而今夜他因惊梦难眠才临时想出宫走走,不愿有谁跟在身边烦心碍眼,倒是为各方刺客们创造了最佳的刺杀时机。
察觉有杀气从身后逼近,他反身徒手空拳与对方搏斗,在看不清对方模样的暗处凌厉过招。
忽地一记空手入白刃,他夺下那人兵器并反手一撩,听见呼痛声的同时,温热鲜血溅上他的面庞。
先前躲得再隐密都无用,一闻动静,其他刺客便会朝这儿集结出手,所以得移动位置,必须在暗中快速且安静地移动,他很有自知之明,以自身的武艺绝对无法一口气对付那么多杀手。
想要他死吗?
那他还真不能乖乖就范!
在暗巷中移动再移动,就在一处阴影下稍作调息,然后实在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他背部紧贴着的那面墙突然不见,他顿失重心,瞬间整个人往后跌。
不!不是跌倒而已,他是掉到一个陷阱中!
「啪啦」一声响,顶端有个像盖子的玩意儿当头罩落,一切光源骤然被绝断。
他被逮住了,困在一个圆圆的空间内,像似被关在一个……嗯……底宽口窄、肚能容人的大酒缸里?
酒气甚烈,醇厚的浓香一下子钻入口鼻、渗进脾肺。
在饮酒上他虽称不上海量,但一口气灌个小半坛烈酒尚不能夺他意识,怪的是这大陶缸里留存的酒气,究竟是何种酒?竟才嗅闻了几息就够让他脑袋瓜晕乎乎?
已分不清是酒气薰染抑或中毒之因,他仅能攥紧余下的几丝清明,试图击破酒缸,但掌劲未出,缸子却猛地滚动起来,似有一条不断延伸的轨道,大陶缸沿着轨道螺旋向下,滚得他七荤八素。
不知缸子何时停顿,亦摸不清已过去多久时候,顶端突然「啵」地一响,酒缸盖子被骤然揭开。
管不得姿态是否狼狈,他想也未想蓄力窜出!
情势浑沌,求生的本能令他一挣脱囚困就一滚再滚倒在某处墙角,虽匍匐在地一时间难以立起,亦颇有负隅顽抗的意味,一双眼更似淬了毒,狠狠盯住近在眼前的敌……敌人吗?
入眼的景象与他所想的差别未免太大!
首先,他很明显是处在一处酒窖中。
大大小小的酒坛摆满四面墙上的条架,一个个及人腰高的大酒缸则齐整排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空出的地方已不算宽敞,那个装着他滚落下来的大陶缸就横躺在那儿,离它不到两步之距的地方蹲踞着一名年轻女子,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娃子正挨在她身边。
她们定定望着他,两双眸子瞬也不瞬,似被他瞬间窜出陶缸之举惊住。
怎地回事?眼前的一大一小……真是想置他于死地之人?
女娃子突然一个眨眼,瞳仁儿滴溜溜的。「……姨姨,偷咱们酒喝的,是他吗?姨姨开了机关要逮偷儿,然后他、他掉进大缸里滚下来了。」
她奶声奶气,以为自个儿说的是悄悄话,实则非也。
姜守岁也回过神般一个眨眼,眸底幽光轻掠,并未刻意压低声量地说着「悄悄话」,答道:「姨和小苗儿确实逮到一条大鱼,但这条大鱼是不是来偷酒喝的,还得再瞧瞧呀。」
「大鱼吗?」小小姑娘元苗苗歪着可爱的脑袋瓜儿,嘟嘟的小嘴抿着自个儿的一根食指,望着角落那人,忽地叹了口气。「可他不是大鱼啊,他嘛……唔……是、是大叔!」找到再适当不过的形容,于是小脸蛋漾起笑。「是长得很好看、很好看,比姨姨还要好看的大叔呢!」
「小苗儿觉着他比姨还要好看吗?」姜守岁眸光直勾勾落在他脸上,似认真评估着,最终头郑重一点,认同女娃儿的评语。「嗯,小苗儿说得没错,人家确实长得很好看,眼睛是漂亮的凤眼,眼尾一挑比什么都撩人,搭上两道英挺的剑眉,眉目间显得柔中带刚、刚中透柔,实耐人欣赏得很,欸欸,好吧,总归人比人能气死人,不想被气死,姨这回就乖乖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