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守岁见状愣了会儿,跟着笑出声。「我信大志啊,定然是个很好使唤的伙计,你别怕,以后姊定会好好使唤你。」
大志用力点头,咧出两排亮晃晃的白牙。「那、那从今儿个起,姜姊就是一段香的老板,往后咱们酒坊有老板亲自坐镇,掌柜老爹做事就能轻松些,酿酒师父们也会很开心,大伙儿都开开心心,多好。」
「……嗯,多好啊。」姜守岁微笑附和。说实话,真能选择的话,她是着实不愿回到帝都。
回到这片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意指着她与路望舒又存在同一座城中,这一世两人的距离再次避无可避拉近,便也拉高相遇的可能。
结果,她都不知天道真否良心发现怜悯起她?抑或存心玩弄她?
重回十八岁时,她家身为一段香酒坊大老板的老太公仍在世,只是高龄近百岁的老人家体力大不如前,神智时不时会退回数十年前,憨笑说着那些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人事物。
老人家再活也就近两年光景,利用这一世重返,她想把握住跟老太公生活在一块儿的最后时光,这老人与她并非血亲,却是她真正的亲人。
这两年陪着老长辈蜗居清泉谷,淡泊生活,一方面也得代管帝都这儿的酒坊营生,对她来说并非难事,难的是她不想管却不得不管。
老太公于深眠中离世,在她强打起精神处理完老人家的后事之后,关于帝都的一切她曾想痛下决心割舍,但现实情势不被允许。
这座酒坊注入老太公多年的心血,亦是清泉谷许多人努力的成果,而今掌柜老爹也上了年岁,几位酿酒师父手艺虽好,对做生意却一窍不通,老太公把酒坊摺下来给她,她不接手谁能接手?
她自个儿斟酌过,哪天真又遇见路望舒,那就遇见吧。
从来都是她主动追求,半戏弄半试探地贴靠过去,往后再不会那样了,就算相遇,就算意难断、情未了,只要她自身把持住,与他之间便能风平浪静、宛若陌路。
「老身说过很多回罗,动情最苦,你这娃子偏要往苦海里跳,意念之强竟能生生解开一切封印,而既然自行解开,那就这样了,记清楚所有事,缘来便聚,缘去便散,任喜怒哀乐流淌,岂有不好?」
当初重回十八岁,醒来的第一眼就跟谷主前辈对上,老人家一副好整以暇等她醒来的神态,她则因惊愕过度,怔愣了好半晌才晓得要喘气儿。
「你问老身究竟是谁呀?」谷主前辈笑得见牙不见眼。「不好说啊不好说,说出来怕吓着你,总归守岁儿觉得咱该是谁,那就是谁。」
所以关于谷主前辈的真实身分和由来,依旧是一团谜。
姜守岁深深呼吸,晚风中有淡淡梅香亦荡着似有若无的酒气,交融在一起成了她最熟悉的气味,眯眸嗅闻,这一刻的宁祥令她不禁勾起嘴角。
一旁的少年吞完竹篮里的食物,一掌抚着肚皮,他仰望明月,忽而出声,「现下想想,那时候姜姊好厉害,身子都没发抖呢。」
姜守岁掀开眼睛,双眉微挑。「那时候?」
「唔……就咱松了手,把整绰酒摔碎在督公大人面前,姊按着咱后脑杓跪地求饶的那时候啊。」他搔搔颊面和耳朵,一脸不好意思。「虽口口声声求饶,可姜姊根本不害怕吧?你不怕那位督公大人,不像咱,身子都抖得跟筛糠似。」
他完全忘记刚才还嚷嚷着,说自个儿没有大受惊吓。
闻言,姜守岁内心一咯噔,不由得暗自苦笑。
她昨儿个赶在城门即将关上之际抵达帝都,今日直接上工,都还没能跟掌柜老爹以及几位酿酒师父好好说上话,活儿就来了,是定王府下单三十坛佳酿,直送锦衣卫宫外处。
平常负责送货的两名伙计恰都接了单出门干活儿,一段香这儿又不好耽搁老主顾定王府的单子,而且银钱都收足了,江湖上拿人钱财还得替人消灾,何况是讲究银货两讫的商道,于是刚当上酒坊老板的她二话不说、亲自赶着驴板车送酒去。
锦衣卫宫外处,没什么的,不过就是绕到人家后院小门卸货罢了,试问,能出什么事?
结果真有事……
她真没料到会这么快就遇见督公大人,然后他……唔,该怎么说才好呢?
就是他朝她走来的那时,表情很是古怪,眼神深幽幽,让她稍一接触便不敢再看,于是她假装感受不到他的注视,假装注意力全放在手边的活儿,直到大志受惊吓闹了那么一出,她顺势匍匐在地,避开与他四目相交。
再然后,她亦没料到他竟会亲手触碰她。
他不喜与人肌肤接触,从来就厌恶的,尤其对象是女子。
上一世是她死缠烂打硬贴上去,加上狠下心来没脸没皮地偷袭,才让她夺了一亲芳泽的机会,但对他而言今日算是两人的首遇,他竟然以长指贴扣她的下巴,人还靠得那样近,尽管当时她双眸紧闭,依然能感受到他鼻息之灼热,一阵阵拂上脸肤,这实在超乎预期。
「哪里是不害怕?」她屈指轻敲了大志的脑袋瓜一记,低声如叹。「我也很怕好吗?」
「……唔,可真的看不出姜姊怕他呀,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少年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就怕,怕怎么也管不住自己个儿,禁不住又去示好、去亲近;怕永远陷在「姜守岁与路望舒」的这一道命运中;怕永生解不开这个结,永远如此清醒,又永远不能清醒。
「唔,我就是怕嘛……」
她答得模糊,鹅蛋脸上笑意朦胧,一如此时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