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大志的脑门挨了姜守岁一记栗爆。
「你当日险些没命,咱被劫走还能有假吗?」她笑骂。
「可你一回来,茶还没喝上一口呢,就吆喝着赶着作买卖……」
姜守岁仍笑着,把少年拖到顾客们瞧不见的角落,压低嗓音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估计铺头的生意定然受影响了,如今我这个老板平安归来,当然要扯着大旗昭告帝都百姓啊,是吧?咱们趁此机会把铺头的陈酒尽数出清,赶明儿个选个好日子,几款酿酒师父们新尝试的好酒一同上市,我本还烦恼着该怎么推咱们的新品,未料机会自个儿送上门,咱们一段香就来图个凤凰涅盘,强势归来,如何?」
大志黝黑的脸庞依旧憨憨,嘴微张,口水要流不流的,一会儿才见眼珠子转动。
「……姊,是说,你悄悄说无妨,其实你真没被劫走,是吧?」
少年的额头又被重重弹了一记。
夜深月明,一段香不管是前头铺子或是后头酒坊皆安静下来。
酒坊后的几处小院落住着店里的几位醸酒师父、管事和伙计们,此时也没了闲聊声响,应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当姜守岁发现督公大人又来杵在前庭那棵老梅树下时,欣喜之情明显多过讶异,她没想到他今夜会来。
她知道的,白日他送她回一段香,紧接着就回宫中覆命,少年皇帝视他为左膀右臂,即使有密折先行送回,对于前左相甄栩之死以及其残存势力等事情真相,弘定帝为求心安,定是要将人召去亲自盘问一番。
他应该累了,却未歇下,而她与他分开不过才五、六个时辰,却是想他了。
「我没施术,仅敲了门。」路望舒很快解释。「今夜负责看门的是大志。」
她家大志会乖乖让路情有可原,根本是把督公大人当成自己人。
姜守岁但笑不语,过去便拉起他一只手,一拉将他拉进闺房里。
房中仅留一盏烛火,如此也足够了,她推他坐在榻上,自个儿则钻进后头小室端来一盆子冒白烟的热水,俐落地绞了条热巾子让他净面拭手,跟着矮下身来为他脱靴卸袜。她感觉得出他有些僵硬,遂蹲在他腿边扬首瞧他,以眼神询问。
路望舒自是懂得她的疑惑,腼腆牵唇,嗓音幽然如梦,「上一世加上这一世,本督服侍别人惯了,而今自己是被别人服侍的那个,想来是有些不习惯。」
她推了他大腿一把,半嗔半笑。「对督公大人而言,我是别人吗?」
他心一震,面上轻红,火光再稀微仍能染亮那双凤目,他摇摇头。「岁儿不是别人,是……是我的妻子。」
她巧笑嫣然,赏给了他一个「哼,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然后她垂下小脑袋瓜继续忙碌,帮他卷高两条裤管,再把男人漂亮的大脚丫子搁进调好水温的热水盆子里,她听到他放松般沉沉吁出一口气,心微微疼,唇角轻翘起。
「累极了是吧?」她十指探进热水中揉捏着他的大脚,在几个脚板和脚底的穴位上反覆按压,边按边道:「等会儿还得再瞧瞧你肩上的窟窿,我这里有上好的外伤药,是从清泉谷带出来的,一会儿给你裹上。」
她忙碌的小手突然被扣住。
这会儿换她抬头去看他询问的眼光,亦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笑道:「我右后肩是被喂毒的暗器所伤,如今毒已解,伤口并不深,都结痂了,已能活动自如,而你的肩伤可比我严重得多,只好委屈督公大人乖乖让我上药。」
听「委屈」和「乖乖」二词她故意加重音,见她笑容灿烂,甚至笑得有点儿可恶,他就觉得她那模样着实可爱。
路望舒再难隐忍,一把将她拽进自己怀里,牢牢搂住。
歪着身子坐在男人大腿上,姜守岁勉强举着湿淋淋的双手,后来干脆不管了,直接拿他身上的衣衫当成拭手巾,一边擦干双手一边回抱他。
「我是说了什么,竟让督公大人感动若此?」她的话略带玩笑意味。
「守岁……」
心上人突如其来一声唤,唤得姜守岁心头陡凛,头皮都有些发麻了。
「怎么了?你想说什……」她欲抬头看他,脑袋瓜却被大掌按住,于是她听到他的心音,跳得确实过急了些,不似寻常的他。
她温驯依偎,没再出声催他,而在静默片刻后,他终于开口——
「岁儿,我想真正娶你为妻,想给你置办一个隆重的婚礼,但目前的我……办不到。你等我,好吗?至多就两年,等我把该办的事都办妥,再无后顾之忧,届时你跟我一块儿离开,又或者我随你走,到哪里都不是问题,想有什么样的活法都可以,好吗?岁儿,好吗?」
第十三章 金屋藏督公(1)
她知道他内心多有斟酌,胸中自有见地。
百姓们眼中的他是行事狠戾、不留情面的路阎王,清流一派的官员们都道督公大人是贪权贪钱、试图一手遮天的权宦,但是她看着他一世又一世,再如何眼拙亦能瞧出丁点端倪,他所求其实简单,不过是个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入宫当太监,这座皇城便成了他安身之地,命既如此,也要奋力博一个花开富贵,所以他逮住每个机会往上爬,终挣得一点地位。
外戚霸皇权,少年皇帝倚仗他的手段与智谋,他亦愿意成为帝王手中的利刃,为其披荆斩棘、拓开一条通天大道。
他几世的命轮皆停顿在甄栩引发的那一场宫变中,但这一世局势大大扭转,如今甄栩已死,永州甄氏家道一落千丈,孙辈之后三代不得科举,他拔除了眼中钉、肉中刺,该是最意气风发之时,心中却仍有牵挂。
他想做的哪里是宫中暗斗、朝野之争!
国势羸弱,少年皇帝与一干股肱纯臣欲推行新政、废除陋制,因当中利益纠葛,屡屡遭以左相甄栩为首的太后一党所阻挠,而今祸首已除,皇权实归帝王一人之手,少年皇帝自可大展拳脚,无论是新政的改革、推动跟落实,督公大人仍要做帝王手中之剑,扫除一切阻碍,直到这波新浪潮遍及整个大盛,蔓延至王朝每个角落。
她觉得,不管哪一世的他,虽都是当朝大权宦无误,内心却也燃烧着士大夫的魂,能明争暗斗,亦要继绝存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类的。
当她把内心想法老实说给他听时,督公大人直接脸红给她看,他那神态是前所未见的腼腆,非常非常不好意思似的,连眼神都不敢与她接触。
「本督不是什么劳什子士大夫,心胸没那么大,之所以琢磨皇上的新政,仅是为了往后日子能过得更好一些。」
最后他语气略僵硬地解释,目光仍在游移,直到她霸气地捧住他的脸,凑上去一通乱亲,他才轻沉笑出,任她攻城掠地、为所欲为。
他想娶她为妻,想给她一个隆重婚礼,但也要她再给他两年时间。
其实有无婚礼她并不太在意,两人能在一块儿便好。
然后某一日的晚膳时候,督公大人突然不请自来,那神情与姿态无比自然,好像在外头公干了一整日终于返家,他自然而然挨在酒坊女老板的身边落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桌家常菜吃得甚香。
一段香的大伙儿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来见怪不怪,又到后来几个胆大的老师父还会调侃两句,问督公大人要蹭饭的银钱。
酒坊上下一票人等渐渐习惯路阎王的存在,常是见他上门,问都不问来由,直接指出姜守岁身所何在,让他自个儿找去。
就这样,在大伙儿眼里,自家女老板与督公大人成了一对儿,有人不甚在意,觉得当事者的两人处得来便好,有人则为女儿家长吁短叹,惋惜不已——
「你这眼睛明明生得又清又亮,怎就瞧上那一号人物?算算有多久?都跟他耗上快两年有了吧?」元家嫂子得知督公大人的马车又来接人,来到姜守岁房里边哺乳娃儿边碎念。
「没跟他耗,我是跟他要好了,如同嫂子你跟着我元家大哥那般要好。」姜守岁刚沐洗好换上一套清雅春衫,但似乎再怎么洗,发上、肤上总有淡淡酒粕香气,已然成了她的体香。
闻言,元嫂子「呸」了好大一声,怀里吮着乳汁的小娃儿竟被逗乐,呵呵乐笑,姜守岁没能忍住也跟着笑出声。
元家嫂子开骂,「他要是个真男人,你跟他要好那没话说,他胯间那二两子肉都不知风干成什么鬼样,你跟着他那是自毁一辈子幸福。你别嫌咱烦,别嫌咱唠叨,咱们女人终归要嫁人,嫁个好丈夫,生几个娃儿,如此才完整啊!」
姜守岁并不生气,也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被叨念惯了,不知觉间已养成右耳进、左耳出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