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带你回府,江氏见到你时双瞳紧缩,双拳紧握,她还折断了一根指甲。」她强忍的不是恐惧就是愤怒。
「我这么招她怨恨?」
「事出必有因,我们慢慢抽丝剥茧,早晚会找到原因。」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不应该杀我。不求她感恩图报,只求她别恩将仇报,但凡有一点点人性的人,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蓝殷失笑,人性对某些人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漫漫,这宅子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别害怕,和我一起进去好吗?」
进去啊?深吸气,漫漫努力克服厌恶与恐惧,她扯开嘴角,点头。「好。」
宅子打理得相当干净,但是与记忆中截然不同,没有小园花乱飞,没有参差连曲陌,屋宅略有几分陈旧,但是她更喜欢旧旧的、截然不同的屋宅。
他们在园子里缓步慢行,穿叶分柳,走的不是小径,而是心情。
「父亲长年在外地打仗,国公府后院大小事全掌控在江氏手里,她想针对谁、想让谁活得艰难,不过是翻掌覆掌间的事。外头都说江氏贤慧大度、宽厚仁德,对庶子堪比亲生儿子。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在贤慧大度、宽厚仁德之下的真相是什么。」
「谁说她不踩庶子?她当然踩啊,只不过踩得高明,踩得不留痕迹,还踩得满府下人心知肚明,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二少爷。人都欺弱畏强,有个明里一套、暗地一套的主母……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风如此,仆婢人前人后变脸的本事自然高明。」
「小时候我常常被对付得欲哭无泪,想向父亲、大哥告状却找不到证据,满腹委屈只能透过发脾气、做坏事来弭平,这样一来二去,我把自己的名声给搞坏了,再遇事,还没开始査证就成了千夫所指。」
「我永远憋着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难受极了就跑到这里,这宅子是我的避风港,是能够带给我宁静平安的地方。」
漫漫想像着小蓝殷躲在墙角放声大哭的模样,心中不舍,她从后面抱住他,圈起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宽宽的后背上。
「辛苦了。」为他,她愿意放下过往,努力喜欢上这幢宅子。
他扣住腰间那双手,牢牢攥住。「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鼻酸,幸好有这个园子收纳我的委屈,漫漫……」
「嗯?」
「我不会轻易把宅子往外送,它代表的绝对不是『银货两讫』,而是……『我爱重你』。」蓝殷转过身,扶着她的肩膀,不只前世,此生他依旧要把这座宅院送给她,送给他爱重的她。
意思是……她对他很重要,和这幢宅子一样重要,因为他可以在宅子里、在她面前展现心情,欢谑恣意?
「漫漫,我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但我敢保证,当时我想的绝对不会是恩偿义尽,而是长久相系,我想和你建立一辈子的关系。」
捧起她的脸,不是她喜欢算帐他更喜欢算,他要把前辈子的帐一条一条理清楚,不要被她冤枉。
「对不起,是我错怪你。」漫漫说。
「我原谅你,但我真的很计较那四个字——银货两讫。漫漫,你给我听明白,我们之间永远都算不清,你欠我也好,我欠你也罢,我们不会两清,我们会永远永世纠缠在一起。」
永世纠缠吗?很好,她乐意。郑重点头,她笑道:「我记住了。」
「记牢些,别让我逼你吃补脑丸,聪明药。」
「我会的,如果记不住,不等你逼,我会自己把药吞满一肚子。」
她的说法让他放心了,悄悄松口气,蓝殷拉起她的往前走。「你说我在这里种下很多梅树?」
「对,一整片。」
「喜欢吗?」
看向院子,此生……树相同,心思已然不同了,对吧?「喜欢。」
「行,我吩咐下去,立刻种一大片。我还做了什么?」
「你在后院挖池塘,种荷花,说夏天的时候我可以在凉亭里乘凉。」
到时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知音在旁,无人话凄凉对吧?
「行,再买一艘小舟,养几对鸳鸳,到时咱们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鸳,我与你争窈窕,我与你偎伴笑,长长的夏天,我们的身上都带着莲香。」
他勾勒的夏季很动人心,漫漫问:「那冬天呢?」
「冬天啊,冬天待玉人浴出新妆洗,卧醉梅林,共饮尘香。」
这只呆兔子什么话都能说了?漫漫红了双颊。
蓝殷呵呵大笑,他的纨裤历史丰富着呢,挑逗?信手捻来。
他们一路说一路笑,这里曾经带给漫漫的阴霾渐渐消散,最后他们来到大厅,他拉开椅子,待两人坐定,蓝殷的态度转为郑重。
「漫漫,这很重要,或许它牵扯到你师父的死亡。倘若假设无误,倘若前世真的是江氏对你动的手,你认为理由会是什么?」
目前手上的资料不容许他乐观。
「我的存在可能造就她的危机?」
「不仅仅是『可能』,而是『一定』。」
这么斩钉截铁?漫漫犹豫问:「你知道些什么?」
下午镇国公回来了,前些年他戍守凉州,替皇帝坐镇边关,很少返家,这两三年被调到京畿大营,为皇上守护京城,即使如此他还是很少待在国公府里。
前世漫漫也只匆匆见过蓝继怀一面。
他严肃内敛,不苟言笑,对待妻儿像在带兵,很少讲人情,但蓝殷口中的往事里……漫漫心想,他只是个不懂得表现疼爱与在乎的男人吧。这样的男人挺吃亏,只能收到崇敬却得不到真情,当保有价值时,自然能受到旁人的尊敬,一旦年老病弱、失去光耀,迎接他的大概只剩下孤独寂寞了吧。
今晚的餐桌上只有漫漫。
不只小雨,连江氏身边的嬷嬷也派人过去探听,听说国公爷和二少爷在书房里说话,这一谈就是好几个时辰。
这个消息会让江氏忧心忡忡吧,担心蓝殷告状,担心蓝殷在国公爷面前分量过重,担心即使儿子的双腿痊癒,爵位仍然被旁人抢去。
当一个人把权势看得过重,就会变成固执的老狗,龇牙咧嘴,忧心忡忡,成天担心骨头被旁人抢走。
子时将至,蓝殷还没回来。
漫漫让小雨下去休息,自己趴在床上把弄着腕上的钢子,喀地,打开,展开细绢,手指在上头细细描绘。
宝藏还在吗?透过宝藏,她真能找到凶手?
对未来她没有太大把握,甚至有种踩在云端的不确定感,幸好蓝殷在,好像他在,方向就自动确定,危机感就会消失。
她知道没道理,但感觉这种东西很难寻摸出道理。
拿起玉观音,对着烛光照去,「烨」字分外清晰,这个字代表什么?她不知道,但不管是观音或玉簪,都清楚地传达出一个讯息,她的生父非富即贵。
漫漫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剩下的只有感觉——温暖,舒适,安全,是天底下母亲会带给孩子的感觉。
蓝殷也能带给她类似的感觉。
叹气,侧身看向门口,怎还没回来?很忙吗?
他不回来,她睡不着啊,抱紧棉被,把头埋在里面,是因为习惯吧,她已经习惯与他同寝同食,习惯生活被他占据一大部分。
等着等着,等得睡眼蒙胧……
第八章 梅园的意义(2)
喀一声,声音不大,漫漫却飞快清醒,飞速坐起身,就看见蓝殷进门。
「谈完了?」她问。
蓝殷脸色不好看,眉心微蹙,下颚咬紧,硬邦邦的眼光像在和谁赌气,他快步走到床边,一把将漫漫抱进怀里,那表情……似是受到莫大委屈?
「怎么了?谈得不开心?」
是因为父亲偏心吗?蓝叙腿伤痊癒,镇国公的注意力又落到长子身上,尽管他不争不抢,但是心仍然会受伤?
「不开心。」他不想被勉强,他痛恨被控制,他可以为前途牺牲,但不包括感情。
「没事的,今天说不通,明天再讲,也许当下两人纠结于某个点,怎么都对不上线,经过一个晚上的沉淀,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想法又会不同。」
他没有回答,光是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
「你很不好吗?」漫漫柔声问。
「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我能够为你做什么吗?」她安抚地轻拍他的背,哄孩子似的。
「陪我,一直一直陪着我,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坚定地陪在我身边。」
真的受委屈了?肯定还是个重大到难以承受的委屈。
漫漫叹道:「别一直一直,要一世一世,一生一生,亘古恒今,光是坚定陪伴不够,还要心如蒲草,意似磐石,永世不移。」
她盗用他的话,然后他被甜笑了,彷佛所有委屈全在这此刻云散烟消。
「说到做到?」蓝殷问。
「说到做到,这是承诺也是誓言。」
「打勾勾!」他幼稚地伸出小指。
「好,打勾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