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子夫人勉强微笑,轻轻按按眼角以掩饰泪水:“别说了,快进去吧。”
莫芜薏点点头,终于推开门,只是走到床畔的那几步路显得特别艰难遥远。她几乎失去勇气,几乎不能面对自己敬爱的友人!
他看起来好苍白,原本红润的双颊塌陷,眼眶下方有着黯沉的黑影;莫芜薏在床沿坐下,忍不住啜泣流泪,自责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躺在应酬上的老人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她时,他竟还能挤出一朵极不自然的笑容。
他的嘴斜了,虚弱的笑容看起来真的好惨;半边僵硬的脸笑不出来,只能生硬地扯着肌肉,含糊不清的声音发自他的喉间,听起来只是毫无意义的奇怪章节。
她的心碎了……突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自私可恶的人,竟为了莫名其妙的自尊,将眼前的老人害成这个样子!她无法原谅自己,泪水流得更急,恨不得能代他受苦,可是办不到……她真恨自己的无能!
“别……哭……不……是……你……的错……”
他试图安慰她,想举手为她拭泪,那手却僵硬得像是木头!他溃然放弃,空洞的眼神无奈地直视着医院的天花板。
莫芜薏深吸一口气,努力收拾泪水。现在她的眼泪只会教他更心疼难受而已,她已经做了够多的错事,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再犯错!
“图……”藤子教授使尽气力转头,喉结不断上下滑动。他的脸胀红了,却怎么也表达不出他的意思……
那种无助足以摧折任何人的心智,泪水濡湿了老人的脸,他急切得哭了起来。
“图?圣婴图吗?”莫芜薏慌张地四下张望,终于在床头找到纸笔,她将笔放到老人的手中。“你写,别急,我看得懂。”
老人喘息着用颤抖的手,扭曲地写下文字:图,在家里,全靠你了。
莫芜薏瞪视着那歪七扭八,犹如小孩学字的笔迹,想起老人曾写得一手多么自豪的书法——她拼命吸气,以保持自制力。
“图——”老人生起气来,不断用笔敲打床沿:“图!”
“我了解了……”她咬着唇,死命点头:“您已经完全完成圣婴图了吧?是希望我能继续下去?”
藤子教授的眼睛绽出狂热的光芒!他再度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听起来像是鼓励,也像是命令、哀求。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都依然记得自己的使命……
“不……要……放……弃……”他艰难开口,手上的笔飞快地写着同样的字。
莫芜薏怔怔地注视着老教授的脸。
“不……要……放……弃……”
她紧紧咬着下唇,用力之大已经让自己尝到那微甜微腥的滋味。
她用力点头。“我不会放弃的……”她忍泪微笑开口:“请放心!明年的艺术节,我一定让您看到真正的圣婴图!”
极端的忿怒已经让他失去理智!医院里莫芜薏那心碎的表情让他心疼、让他怒火高涨,所以当她要求想见樱冢小夜子时,他二话不说立刻同意。
就算芜薏肯原谅她,他也不能!
他无法相信小夜子会变得如此冷血无情、如此不择手段!他们从小在一起,原本可爱动人的小女孩,怎会变成这种女魔头?
春之左卫门替他们开门,当她看见莫芜薏时立刻垂下眼睛,她的表情很自责、很愧疚……也很无奈。
“我们要见小夜子。”
春之左卫门点头让路:“她正在里面等你们。”
寒泽织真与莫芜薏立刻往里面走,但夏之左卫门却被硬生生拦住,他没好气地眯起眼瞪她。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用不着玩花样。”她勉强微笑:“事情是我办的,我已经尽力……”
“尽力毁掉一个七十岁老人的生命?哼!你还真的蛮尽力的!”
“小夏,请你把公事跟感情分开来谈。”
“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不懂得公私分明!也幸好我不懂,才不至于沦落像你一样!让开!”
“他们想私下谈,没有樱冢小姐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准进去。”春之左卫门坚决挡在他面前。
狐狸瞪着自己的姐姐,过了几秒之后才大惊失色地嚷了起来。
“你们根本就是存心的!你们想对寒泽跟芜薏做什么?”他立刻往前冲:“寒泽!快出来这是陷阱!寒泽!”
“小夏!别逼我伤你,快退出去!”春之左卫门稳稳地挡在他面前。他们所有的技术、博击全都系出同门,夏之左卫门虽然是非常高明的护卫,但近身搏击却从来就不是他的专长。
春之左卫门轻易拦住他,不管他如何努力都过不了她那一关,狐狸气疯了,他恶狠狠地对着她大吼:“如果樱冢敢伤害他们,我一定会杀了她的!到时候你也别怪我不念姐弟情分!”
春之左卫门只觉得心如刀割……现在他们之间又何尝遗留有姐弟情分呢?各事其主的下场就是让左卫门一家反目成仇吗?这样的传统、这样的使命,到底还有什么保留的价值?
她的眼光转向小径后的宅院……她可以选择现在离开,但她怎么忍心留下孤独的小夜子?
她深深叹息,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她不能丢下小夜子。
樱冢小夜子静静地端坐在蒲团之上,敛眉垂眼一如宁静的神祗。
她靓观自己的内心,多年来无人能涉足的禁地,连她自己也被封锁在外。
她被教导以家族为中心,以家族为自己的生命、思绪;她的“自我”也只为家族而存在。于是多年来她真的忘了自己,忘了自己原来也是有血有肉、需要呼吸的人。
她原该一直遗忘的,她可以将与生俱来的角色扮演得很好!如果她不是乱了分寸,如果她不是在婚礼上见过莫芜薏……
如果她不是在婚礼上看到寒泽织真凝视莫芜薏的眼神……那一夜她想起想起他们的童年。
梦里有织真、良将,还有她。织真和良将正争执着小小的她要当谁的新娘,他们吵得十分激烈,到后来终于动手打了起来。
她梦见小小的自己坐在阶前怔怔地看着他们,织真的个子比良将小,他很快被良将打倒在地上,但是他很勇敢,一点也不气馁,尽管眼眶里含着泪,他还是很用力、很大声地说:将来我一定要打倒你,让小夜子当我的新娘!
那次的争执让他们分开了很久……到底有多久她已经记不得了,只是梦中一再出现太祖母严肃无表情的脸,她说:小夜子,你只能爱家族,了解吗?你只能为家族付出你的爱,而不是为了男人……不是为了任何人。
梦中的她哭得好厉害,她不断尖叫着、挣扎着,她听到心中那小小的樱冢小夜子一次又一次地哭叫着:我要当织真的新娘!我要当织真的新娘……
蓦然睁开眼,寒泽织真正紧紧握着莫芜薏的手来到她面前,她的心狠狠地揪紧!心底角落那小小的孩子依然哭叫不休……我要织真!我要织真……
“请坐吧。”她轻轻招呼,平静的脸没露出半点表情。
寒泽织真与莫芜薏沉默地在她眼前坐下,燃烧的忿怒仿佛被挡在门外;寒泽咬着牙,冷冷地注视着小夜子——
“我要回美术馆。”莫芜薏开口,坚定的直述句。
樱冢小夜子微微抬头。莫芜薏看起来好多了,那天在医院看到她,她真的以为她会在她眼前死去。
她为什么不肯死?如果她死了,一切都会变得容易许多,她已经得到织真的爱情,早该可以死得理所当然了,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死?
“小夜子,不要再试图阻止我!”寒泽冷冷地说道:“芜薏必须回到美术馆里去,如果你再阻挠!”
“如果?”
寒泽织真屏住气息,冷冽的眼爆出极度忿怒的光芒!
她轻轻柔柔地微笑:“如何呢?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们根本斗不过我,你们不过一介平凡小民,拿什么与我为敌?已经发生这么多的事情,难道你们还看不出这简单的情势吗?”
“小夜子……你别欺人太甚了!”
“欺你又如何?”她笑得如此温柔,残酷的温柔啊,竟给人不寒而悸的感觉!她微笑而深情地凝视寒泽织真:“表兄,你应该最了解好种无助的感觉啊,无权无势的你们根本寸步难行,我可以要你们生、要你们死,更可以教你们生不如死。知道吗?认为你们,与你们为友将变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寒泽织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竟真的是从小夜子口中说出来的话吗?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美逾天人的女子,无措地发现他竟然想哭。老天!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我们走吧。”莫芜薏叹息着起身:“她已经没有人性了……”
“织真必须留下。”
寒泽织真气极反笑,他冷笑着开口:“是吗?如果我不肯呢?”
樱冢小夜子抬起眼,绝美的脸上有种奇异的神采:“那还是得留下,你是家族中的人,我不能让你与家族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