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烟收紧手掌,梅在掌心发热。她想了想,神情黯然。「你雕得很美,比我的还美……」他是练习过的。「拿去。」凝烟还他。
雷魈抬头,低道:「送你的。」
凝烟打量他。「雷魈……在我们大理,处处遍植茶花,每到花季,城邑便陷落在花海间……」
雷魈低头听着,把盏饮酒,听她又说——
「有首词你听过没?」凝烟语气惆怅。「大理人,每每花间饮酒,老爱吟那阕词,道是: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凝烟注视雷魈,柔柔地说。「为谁开?茶花满路……这词很美吧?假使花有情,暖风里千娇百媚,是等谁青睐?雷魈,我千里迢迢又为谁,你懂吧?」盐梅搁回他身前桌面。
她不收。她瞧出来了,这不仅是一颗盐梅,而是他的心意。她不要他对她抱不实际的妄想,她不想欠下情债,她爱的始终只有邵赐方,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他?她婉拒他的心意,暗示他别错放感情,一点余地也不留。
好一阵沉默。凝烟若无其事地啜酒,雷魈心像被尖刀刺一下,又像被谁扳碎。
他连干三碗酒,终于忍不住道:「如果他变心了?」
「不可能。」
「如何这么笃定?」
「他承诺过。」
「以前江湖结怨,也有人承诺我,只要饶他不死,假以时日,定涌泉相报——」
「后来?」她问。
「后来,那小子苦练几年功夫。他的涌泉相报,就是送我一道疤。」雷魈口气漫不在乎,指指脸上刀痕。「他带一大群人暗算我,不自量力。」那回杀戮,他重伤,九死一生。
「那是你误纵小人。」
「那你呢?」雷魈不平,看她对个负心汉念念不忘,替她不值。「承诺算什么?你糊涂,一句誓言就闯江湖,他要在乎,为何一年多来年音讯全无?可见心中没有你——」话未说完,三片花瓣掠过雷魈脸庞,留下三道血痕。
「再胡说就杀你!」她瞠目怒叱。
闻到血味,黑豹吼一声,扑上来,张牙、攻击凝烟——
「豹儿!」雷魈喝止,迟了,它咬住凝烟纤白颈项。同时,凝烟唰地拔出桌上歃刀,刀光瞬过雷魈眼眸。
危险!他气运于掌,就要劈下,却忽地顿住势子。
劈谁?豹还是她?
二人一豹,杀气漫腾,周边客人见状,慌得尖叫逃窜。
千钧一发,二人一豹竟都僵着。
豹牙抵住凝烟皮肤,却没咬下。为何?凭过往经验,凡软它主人流血的,它定锐牙伺候绝不犹豫,但这次它张口却没咬下,她没流血啊。一对豹眼盯住她,兽瞳深处并没有杀意。
但那一刹,当黑豹张牙扑来,凝烟急于保护自己,拔起刀就要砍豹,然而兽牙抵上皮肤了,那尖锐迫着血脉,她已对准了豹颈——可是,她收势了,也幸好收势了,要不凭这歃刀,豹头早早落地。
豹儿没伤她,但凝烟却被自己及时收回的真气震得呕血,染红桌面。
为什么收势?是什么叫她转念?瞪着豹瞳,凝烟想着,方才它扑来的势子可真猛,可在那刹,她想到这是雷魈珍爱的伙伴。这一犹豫,竟没下手。好在豹儿也没真的咬下,要不她还能活么?
雷魈呢?
豹咬住爱慕的女人,而凝烟持着歃刀砍向他的豹,他迟疑着没动手:心底却狠狠骇住了。
豹牙还抵着凝烟,只是警告她而已;刀还抵着豹颈,也只是自保的一个动作而已。雷魈双掌热烫,运着的也只是空虚的真气,豹和凝烟他都不想伤害。
矛盾的情愫,矛盾的局势,一刹岑寂,危急解除。「铿!」歃刀没入刀鞘,凝烟昂头,怒瞪雷魈。
「我与邵郎山盟海誓,你再敢出言诋毁他,我割了你舌头!」
四目对峙,雷魈黯然,移开视线,胸口像被谁重击。没想到邵赐方在她心中神圣不可侵犯,连说都不能说。
刀回鞘,豹牙也离开凝烟颈子,它呜咽一声,是替主人抱屈吗?它伸舌舔了舔凝烟颈子,是道歉还是安慰?
湿热的舌舔过她皮肤,凝烟吸口气,双手蒙脸,哭了。看似不承认,但她心底明白得紧,雷魈说的没错,邵赐方如果真的在乎,怎会一年多来音讯全无?他又没死,连送个口讯跟她报平安,都没有。不是说了一安定就来接她的吗?
凝烟始终不愿去想,邵赐方变心的可能。逞强着,一再告诉自己,他还爱她,他不会忘记她,可现在,都教雷魉一语道破。原本隐匿在心深处的不安,猛地袭击她,她忍不住热泪盈眶,难堪。
看她哭泣,雷魈也跟着难过。他怔在桌前,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方才是一时激愤,才暗示她邵赐方很可能已经变心,只是稍微地暗示而已,她又恼又气,伤心地哭了。要等她知道真相,她会如何?
不,他不说了。惹她哭泣,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疼了。
雷魈将原是要送凝烟的雕梅,收回袍内。他徒手抹去凝烟呕在桌面的血渍。
「我瞎说的,你别哭了。」他不懂安慰,只说这一句。
见她还是泪流不止,他又说:「对不住,不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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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苍十九峰,最美是斜阳,那座高山,有那么点像我们的点苍山。」午后,他们搭船过湖。波光粼粼,小舟摆荡碧绿湖面,船夫在舟前撑篙,凝烟与雷魈坐后头船板,绿湖两侧,崇山峻岭,盘踞起伏,连峰插云。
凝烟问雷魈:「听过望夫云吗?」
雷魈摇头,他看凝烟趴到舟沿,她俯瞰湖水,水清见鱼,鱼儿在水底嬉戏。她笑望着鱼儿,不在意她的发,垂进了湖里,雷魈盘坐在她身侧,看见那黑发在水里荡漾。
她柔声说话,让他的心起了波澜。
「大理的点苍山有片望夫云,很久以前,一个小伙子在偶然机会救了王的女儿,两人坠入爱河。王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不肯同意他们的婚事。便将公主囚在宫中,下令追杀年轻人。公主不愿违抗父王,却又对年轻人相思入骨,万般无奈,竟私自逃出宫,与年轻人逃进点苍山里。」
凝烟掬水洗面,又捧水拍发。低声说着:「王知道后,大怒,誓杀二人。但苦于点苍山山高林密,无从寻找。大理巫师献计说,点苍之中阴寒多雨,以公主娇柔之躯必不能久待,定会害病。大王有张白虎皮,可御寒护体,不如拿来引诱年轻人盗取。」
凝烟回头,望住雷魈,笑道:「大王听了巫师的话,故意示袍于众。于是举国皆知王有此宝。果然,那年轻人因为心疼公主,不惜冒险进宫盗宝,却不幸被守候的士兵所抓,立刻斩杀。点苍山,公主每日站斜阳峰上,盼望情郎归来。春去秋来,终于倒在峰顶。由于她一点精诚不散,感动天地,化为彩云一朵,每天日落前飘浮斜阳峰间,这就是望夫云的由来。」
凝烟目光坚定。「这是邵赐方转述给我听的故事,他曾对我说过,假如王反对我们,他也会像传说里的年轻人,带我离开,就算最后为我而死,他也死而无憾。他对我是认真的,他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我想……他会毫无消息,一定有他的苦衷,是不是?」
雷魈不语,凝烟却追问不休——
「你说是不是啊?」她像是急着要找人坚定自己的信心,寻求他的支持。
「你说是就是了。」他道。不想再惹她伤心,默默地移开视线,凝望葱郁山林。
好傻的女人。
但爱上她的自己,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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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城,满街满市的人。雷魈采买干货,凝烟浏览街旁贩卖的新鲜玩意。
时近黄昏,夕光染橘长街,凝烟停在卖香包的摊子前,她捡了个红线包,眼角瞅见熟悉的身影,回头,愣住,人影幢幢中,她看见邵赐方。
「邵赐方——」她追去。
「慢!」旁伸来一臂,截住她。
凝烟眼前一暗,雷魈挡住了她的去路。「是他、是邵赐方!」凝烟急嚷,推开雷魈,雷魈长手一抓,再一次将她拦回。
「你干什么?」凝烟震怒。
「先别追。」怕是有陷阱。
该死!来不及了。凝烟甩不开他的手,便朝他肩后嚷。
「邵赐方!是我、是我……」她挣扎着,看邵赐方消失人群里。她怒急攻心,回瞪住雷魈,咬牙恨声道:「你放手!」香袖一甩,飞出暗器,雷魈振袍拂开,凝烟足尖一点掠空追去,雷魈手一抓,硬将她拽下地。
「你?!」她瞠目,一个回身踢他,他退,她再抬手出掌劈他,他又再退,大手抓住她纤臂,轻施巧劲,便将她整个人拽来,手往凝烟颈部一敲,击昏她,揽腰抱起,离开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