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悔的脸变得比雪还白。
严锣勉强扯出一朵艰难的笑,安慰他。「别这样嘛!起码在找到尸体前都还有一线生机。」而怕只怕,再继续没有消息,搜索队就要解散,届时,就算齐珞薰还活著,但缺少救援,她也……
不不不,他用力摇头,齐珞薰福大命大,哪这么容易死?她不会有事的,或许再过几天又能看到她活蹦乱跳的身影在一旁烦死人了。
伊悔无力地垂下脑袋,严锣乘机将他压倒在床,让护士帮他打点滴。
打完点滴,伊悔神色惨淡地躺在床上,两眼无神直望著天花板。
严锣本来想走的,但瞧他这模样,心头一阵不忍,离去的脚步越迈越沈重。
「你别担心啦!既然没找到尸体,就代表小师妹还活著啊!你这样子,一旦她回来会很伤心的。」最终,他停在病房门口说。
伊悔没说话,呆滞的模样儿活脱脱已是尊人偶。
「伊悔,我……」他一定要去日本看看情况啊!但伊悔这样,叫他如何走得安心?「了不起我到日本後,每天给你电话报告搜索进度,可以了吧?」
他还是沈默不语。
严锣实在拿他没辙,只得硬下心肠。「总之,你乖乖休养,肺炎可不是小病,弄不好会死人的。我先走一步,到日本後会给你消息的。」语音才落,他闪身出病房。再瞧一眼伊悔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一定会舍不得走。
「呜!」大掌捧住心口,其实他现在就觉得好愧疚,明明答应过伊侮不丢下他的,但……听说师公、师父、师弟们都受伤了,小师妹又失踪,他不过去,谁来处理那一堆麻烦事儿呢?只好对不起伊悔了。
「等我回来,一定会好好跟你道歉的。」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离去。
* * *
事实证明,伊悔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小孩,严锣前脚一走,他後脚就出院回家了。
因此,他也没收到严锣任何电话讯息。
他每天都坐在家里痴痴地等著,等待那抹彩蝶也似的纤细身影突然踢开他家大门,扑进他怀里。
但他一直没等到,然後,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电视上看见严锣与日方搜救小组争执的画面。
日方说明,找这么久没消没息,八成凶多吉少了,他们要停止搜救行动。
严锣却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在日本,基本的搜救行动过後,要继续搜寻,除非花钱雇用,否则他们不可能无止无尽地帮忙找人下去。
追根究底就是要钱。
但齐家一家十口全在这场翻车意外中伤的伤、失踪的失踪,医疗费已是笔大开销,又怎有钱雇请搜救队继续搜救行动?
新闻画面最後定在严锣哀声疾呼的场景上。
伊侮呆呆地看著它,良久、良久,他捉了车钥匙,出门去也。
车子没有开很远,出了社区,转入下一条巷子,他来到一家铁工厂前。
他下车走进工厂。
工厂老板瞧见他,扬声打了个招呼。「伊先生,又有新人偶要放啊?」
伊悔没说话,只对他点点头,就走进了工厂内部的仓库。
这个地方是齐珞薰帮他找的,他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找到这里,地方够大、没无聊人士问东问西、离家又近,足够他寄放历年来所制造的每一尊人偶。
他转动钥匙,打开仓库的门,迎面,一阵舒适的暖风袭来。
这间仓库早被他改装得美轮美奂,不仅有中央空调、湿度调节,连灯光、布置都是一流的。
本来嘛!这是他「家人」居住的地方,怎能不妥善安排?
可是今天,他的造访却是一种背叛;他发过誓,不管面对如何困境,他都不会背弃「家人」、出售它们的,但……
想到齐珞薰下落不明,她可能正倒在某个山洞里等待救援,而搜救行动却将停止,他无法忍受。
摸著最近完成的一尊人偶,细滑的触感是软缎包著木棉制作所营造出的效果。只要紧紧抱住,他的体温便会传给它,渐渐地,它也会变得跟他一样温暖。
这是半年前他最得意的作品,一尊拥有人类体温的人偶。
曾经,他抱著它睡了半月余,想像这是仍在世的母亲对孩子最真诚的抚慰,睡眠也变得香甜。
但它终是被送进了仓库,因为不管他跟它说多少话、为它做多少事,它都不会有所回应。
长久以来,会回应他的心、他的情的只有一个人——齐珞薰。
莫名地,环视著人偶的双眼变得模糊。
不知几时开始,他的眼被层层水雾所蒙蔽,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掩住唇,无奈地蹲下身去,向天呐喊满心的凄凉。
他跟父亲一样是个背叛者,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出卖最亲密的家人,他……为什么?这是伊家人的宿命吗?没有贯彻心意的勇气,最终唯有落得失意一生的下场。
但他没有办法,没有其他的解决之道了。
抖著手,他掏出手机,拨打最常骚扰他家的艺廊主事者电话。
讲定了价码,他把所有的家人一起出卖;对方出了不错的价码,八百七十万元。
应该满意了,他的手艺得到那么好的评价。
但他一点也不高兴,茫茫然走进仓库深处,他抚触著每一尊人偶,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大哥、二哥、小妹……
他的家人,从明天开始,它们再不属於他了。
他又将变成孑然一身,孤独无依。
是上天的注定吗?这一生,他永远不会有家人、永远不会——
* * *
严锣作梦也想不到,在他最旁徨无助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的竟然是他——伊悔。
他带了大笔现金到日本,重新雇用搜索队,搜查齐珞薰的行踪,只是……
「伊悔,你这些钱是打哪儿来的?」他怕这小子发了失心疯,去借高利贷就麻烦了。
伊悔一声不吭,唯有苍白的面容显示出他焦躁、忧虑的情绪。
「伊悔。」严锣又问了句。
他低下头,好久,嗄哑的嗓音磨出喉。「……人偶……」
严锣大吃一惊,他知道伊悔做的人偶在艺术界颇有好评,但他同样清楚,那些人偶对伊悔而言,拥有无限崇高的地位。
他拿它们当家人看,岂止不卖,甚至连瞧都不随便让人瞧上一眼。然而现在为了齐珞薰,他,卖了它们!
如果伊侮心里有座天秤,这是否表示,他看齐珞薰比任何人、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都更为重要?
严锣顿觉心酸,在这关键时刻才察觉自己的心意,该是种悲哀吧?万一齐珞薰已经身故,伊悔的後半生要如何过?
「我也要去。」突然,伊悔对著直升机驾驶说。
「伊悔!」严锣原本想阻止他,但瞧见他眼底的执著,心软了。「你小心点。」
他回头,深深地望了严锣一眼,颔首。「知道了。」
严锣的眼眶红了,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若非他多管闲事,跟师父多嘴伊悔和齐珞薰纠缠不清的情况,师父也不会为了让齐珞薰厘清心情,接受日方邀请来参加这场武术观摩会,之後一切的事情也都不会发生了。
「对不起,全是我的错。」嗄哑的声音,他无助地嘶吼。
再有一回,他绝对不会这样干了。
天哪,请给他一个补偿的机会吧!
伊悔拍拍他的肩。「我去了。」他走上直升机,迎向蓝天。
不晓得齐珞薰在这片山林里的何处?之前日方搜救队已做过地毯式搜索,没找到人,大家都说没希望了,但他不信,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在乎要花多少钱,反正,他已经把所有的「家人」都出卖了,他……像他这样卑鄙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跟人谈未来幸福?
但齐珞薰有啊!她还如此年轻,有大把岁月可以抛掷,她不该死的。
他一定要找到她,只是……她在哪里?他又该往何处去寻人?
* * *
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洒在齐珞薰的脸上,几许灰影在上头跳动,交织编结出一张阴霾的巨网,紧罩住年轻的生命,徒剩沮丧点缀人生。
她拖著一只肿胀、乌黑的脚,手持枯木,在泥地上拚命地挖著。
汗水沿著她苍白的脸庞洒落地面,转瞬间,为湿黏的土地所吸收,再不复见。
从来她就不喜欢园艺,从埋下种子,到发芽、成长、开花,得费多少时间,不是她这样飞扬跳脱的人所能忍受。
练武打拳,骑车干架,这般令人热血沸腾的事,才合乎她的兴趣。
她从不玩土,从来也不——
直到今天,第一次玩,想不到就是……为人挖坟。
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一直到昨天还会不停地喊渴、喊热、求她别丢下他、求她一定要带他回家。
她一一答应了,但他却等不及她履行诺言。
她拚命地想救他,在这漫无边际的森林里,他是她唯一的同伴,尽管他也是害她沦落如此惨境的罪魁祸首,她还是真心希望他能活下来。
但他依然在半夜里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