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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页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应该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想不起来的什么事情。

  我感到浑身不适。我本来想回忆起来,但是,我觉得我害怕回忆起来;我还从来也没有体验到比这更痛苦的矛盾。

  “从这里到昂蒂内阿的房间有很长一段路。他们把我送回来的时候,我一定是睡得死死地,因为他们最后还是把我送了回来,好让我什么也觉察不到!”

  “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我自言自语道,“这里热死了,我要发疯了。”

  我要见人,随便什么人。我机械地朝图书室走去。

  我发现勒麦日先生欣喜若狂。教授正在撕开一个缝得很仔细的大包裹,包皮是棕色的。

  “您来得正好,亲爱的先生,”他看见我进去,喊道,“杂志刚到。”

  他心急火燎地忙着。现在,从包裹的一侧哗地流出一些书来,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橙红色的。

  “啊,啊,还好,还好,”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还不太晚,这是10月15日的。要是表扬这个好样的阿莫尔的话,我投他一票。”

  他的愉快也传给了我。

  “这是的黎波里的那位可敬的土耳其商人,他同意给我们订阅两个大陆的所有有趣的杂志。他经过拉达麦斯送出去,送到哪儿他并不太关心。这是法国杂志。”

  勒麦日先生兴奋地浏览着目录。

  “国内政治:弗朗西·夏尔姆、阿那托尔·勒鲁瓦—博里约、多松维尔诺先生关于沙皇巴黎之行的文章、瞧,达弗奈尔先生关于中世纪的工资的一篇文章。现在是诗了,青年诗人费尔南·格莱克、爱德蒙·哈罗古尔的诗。啊!亨利·德·卡斯特里先生关于伊斯兰的书的一篇概述。这可能更有意思……亲爱的先生,别客气啊,什么东西对您合适,您就拿吧。”

  快乐使人变得可爱了,而勒麦日先生的确是快乐得发狂了。

  从窗户吹进来一点儿微风。我走近栏杆,俯在上面,开始翻一本《两世界杂志》。

  我并不读,只是翻到,两眼时而看着爬满了黑色的小字的纸,时而看着落日下泛着淡红色、发出干裂声的多石的盆地。

  突然,我的注意力开始集中了。一种奇特的对应在文章与风景之间建立起来了。

  “在我们头上,空中的天只剩下几抹轻痕,宛如烧尽的木柴留下的些许白灰。太阳照红了山的峰巅,使其庄严的轮廓线凸进碧空。一种巨大的忧郁和温柔从上面倾泻进荒僻的盆地,仿佛一种神奇的浆液倾入深深的杯爵①……”

  我狂热地翻过几页,似乎我的思想开始清晰了。

  在我身后,勒麦日先生正在专心阅读一本杂志,嘴里嘟嘟囔囔,越读越生气。

  我继续读我的。

  ①贝加百列·邓南遮《岩上处女》,载1896年10月15日《而世界杂志》,第67页及其它一些地方。——原注

  “在我们脚下,在一片耀眼的光亮中,处处展现出一派绝美的景象。一列山脉荒凉贫瘠,一直到最高的山顶都是纤毫毕露,一目了然,象一大堆宏伟的、没有定形的东西躺倒在地上,仿佛原始时代巨人们搏斗的见证。令人类惊怖。倾圮的塔……”

  “无耻,纯粹是无耻,”教授不断地说着。

  “……倾圮的塔,崩溃的城堡,倒坍的穹顶,断裂的圆柱,肢解的巨像,船首,怪物的臀部,巨人的骨架,这有凸起有凹陷的巨大的一堆,模拟出一切宏伟和悲壮的东西、远处的东西是这样清晰……”

  “纯粹是无耻,”勒麦日先生一直在说,愤怒地用拳头捶着桌子。

  “……远处的东西是这样清晰,我分得清每个东西的轮廓,好象维奥朗特以一种创造性的手势让我从窗口观看的那座山,在我的眼前无限地增大了……”

  我浑身震颤着合上杂志。在我前面,我和昂蒂内阿第一次见面时她指给我看的那座白山,现在变成红色,巨大,陡峭,俯视着金褐色的花园。

  “那是我的天涯,”她说。

  这时,勒麦日先生的愤怒爆发了。

  “这超过了无耻,这是卑鄙。”

  我真想扼死他,让他闭上嘴。他抓住我的胳膊,让我作证。

  “您读一读这个,先生,不用特别地内行,您就能看出,这篇关于罗马非洲的文章是毫无理智的奇谈怪论,是天大的无知。而且还有署名,您知道署的谁的名字吗?”

  “别讨厌,”我粗暴地说。

  “嘿,署的是加斯东·布瓦西埃。就是他,先生!加斯东·布瓦西埃,荣誉团二级勋章获得者,高等师范学校的讲师,法兰西学士院的终身秘书,文学和铭文学士院的院士,拒绝我的论文主题的人之一,是……可怜的大学,可怜的法兰西!”

  我不再听他的了,又开始阅读。我的额上满是汗水。但我觉得我的脑袋仿佛是一个房间,窗户一扇扇打开了,回忆浮现出来,象鸽子拍着翅膀回到了鸽舍。

  “……现在,她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个残酷的景象使之充满了恐怖。

  ‘安托奈洛……’她结结巴巴地说。

  好一会见,她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怀着不可名状的焦虑望着她,灵魂中忍受着痛苦,看着他那可爱的嘴唇紧咬着。她的眼中的景象传到了我的眼中,我又看见了安托奈洛的灰白而度削的面孔,他那迅速地跳动的眼皮,一阵焦虑突然传遍了他又高又瘦的身躯,他象一茎脆弱的芦苇一样颤抖起来。”

  我不再多读了,把杂志扔在桌子上。

  “就是这样,”我说。

  我用来裁纸的刀子正是勒麦日先生割断包裹绳的那一把,那是一把乌木柄的短匕首,图阿雷格人把这种刀放在左臂贴肉的刀鞘中。

  我把刀放进我的法兰绒骑兵短上衣的宽大衣兜里,向门口走去。

  我刚要出门,听见了勒麦日先生叫我。

  “德·圣—亚威先生!德·圣—亚威先生!”

  我回过头去。

  “请提供一点小情况。”

  “什么事?”

  “噢!没什么大事。您知道是我负责给红石厅写标签……”

  我走近桌子。

  “我开始时没有向莫朗日先生打听他的出生时间和地点。后来也没有机会了,我再没有见到他。结果,我现在非求助于您不可了。您能告诉我吗?”

  “我能,”我说,我很平静。

  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张很宽的白硬纸标签,那里有好几张,然后,他把笔蘸上墨水。

  “说吧,54号,什么上尉?”

  “若望—玛丽—弗朗索瓦·莫朗日上尉。”

  正当我口授、一只手扶着桌沿的时候,我看见在我雪白的衣袖上有一个斑点,一个棕红色的小斑点。

  “莫朗日上尉,”勒麦日先生一边重复,一边写完我的同伴的名字,“生于?……”

  “维尔弗朗什。”

  “维尔弗朗什。罗纳。什么时间?”

  “1859年10月14日。”

  “1859年10月14日。好。1897年1月5日死于霍加尔。完了,大功告成。亲爱的先生,我衷心地感谢您的帮助。”

  “为您效劳,先生。”

  说完,我平静地离开了勒麦日先生。

  我的决心已定,我再说一遍,我非常镇静。但是,我在告别勒麦日先生的时候,我感到需要在决定与执行之间间隔一段时间。

  我先在通道上游荡了一会儿,然后,在我逛到我的房间附近的时候,我径直朝它走去。我进去了,里面还是热得不能忍受。我在沙发上坐下,开始考虑起来。

  匕首放在兜里碍手碍脚,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地上。

  那是一把结实的匕首,有菱形的刀锋。

  在刀柄和刀锋之间有一个红皮箍。

  看到它,使我想起了银锤。我想到我很容易把它拿到手,刺……

  那个场面的所有细节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脑子里。但是,我没有抖一下。似乎我一会儿去杀死那个谋杀的唆使者这一决心允许我冷静地想到这些残暴的细节。

  如果说我考虑我的行动,那是为了使我惊讶,而并不是为了谴责我。

  “怎么!”我自言自语道,“这个莫朗日,他也曾经是个孩子,象所有其他的孩子一样,让他的母亲在怀他的日子里受了那么多痛苦,却是我杀了他。是我切断了这条生命,人的一生是爱情、眼泪和被超越的障碍所构成的一座纪念碑,我却使它化为乌有。真的,这是一次多么不寻常的冒险啊!”

  这就是我当时所考虑的一切。没有不安,没有悔恨,也没有谋杀后的那种莎士比亚式的恐惧,然而今天,虽然我对任何事物都抱怀疑态度。我比任何人都更感到厌倦,感到幻灭,那种莎士比亚式的恐惧却使我颤抖,如果我夜里独自处在一间黑屋子里的话。

  “干吧,”我想,“是时候了。该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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