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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我也有困扰的时刻……

  不只为沛沛的成长,非我始料不及,心头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也因为我实在想念锦昌……

  连十六岁的女儿都晓得正视生活上种种正常的需要,包括情欲,我又何独不然?

  多少个深夜,我蓦然惊醒,想起锦昌,脸上发烫,浑身肌肉一阵又一阵地轻微抽动,像被一群群的蚂蚁叮咬着,落实了紧张与空虚交替着煎熬我的难过与苦楚。我屡屡地抱紧枕头,咬住被角,心上狂喊着锦昌的名字。好艰难才候至天明!

  锦昌快要回到我身边了,原来说好了在上两个月就回温哥华来度假的,后来因工程吃紧,锦昌说再延半年,我也就只好再多盼两个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别胜新婚的时刻应是更甜蜜的。

  周末周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为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旅居温哥华的香港太太小姐,包括仍保持职业女性身分的女士们,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头去轻松一下。

  其中一个受欢迎的节目,就是跑来我家地库,试穿衣服。

  在我这儿购物,除了购物欲得到满足外,她们总有不少额外的收获,例如女朋友们刻意约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他约会;也会无意间在选购服装时碰上了旧朋友,欢天喜地地相认一番,又多个玩伴了。这在比香港寂静百倍的温哥华实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应酬缠身。在加拿大,有人说日中要拼命去喝开水,可使如厕次数增加,以此谋杀时间。虽未免夸张,却可见两种都市生活的迥异。

  半生人未试过有如此闹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脑儿把从前服侍家人的劲道使出来,让来我家小坐或光顾的仕女们都益发觉得宾至如归。

  球表嫂这生意合伙人,每逢周末就来我家帮忙打点一切,我便腾空弄些中国式的小巧点心,一盘盘放在地库小客厅,让客人们自由品尝。最拿手的把戏是改良的葱油饼与榨菜馄饨,总之咸的甜的,吃得各人津津有味,人人赞不绝口。球表嫂顶会打蛇随棍上:“口里称赞并不实惠啊!要给我们老板娘一点鼓励,就得加把劲,多试穿衣服,多捧场!”

  一大班女人就是个个周末如此闹哄哄地过。而我们的小生意,实实际际地稳步上扬。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头灯看书,真是一种享受。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稍一犹豫,铃声便停止了,也许是找沛沛的,她在分机接听了。

  沛沛这女儿,饮了外国的水,身体和心思的成长速度大大出乎我意料。开头我担心,甚而落泪。过下来,我无可无不可地接纳了。是因为我性格上的优柔寡断、逆来顺受,又或我对她如此成长,予以认同呢?真难说!

  沛沛愈发变得有主张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学业上,她最后决定放弃品种改良学而主修经济,副修经济管理,功课因她跳级而相当吃紧,她不但应付得来,还强迫自己修念法文。要在这国家生根,法文相当重要。看来,她已经早为自己日后工作前途铺排得井井有条。

  沛沛又顶晓注意健康的,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网球选手,有资格出席校际比赛,说下年度会到东岸去参加国际大学网球赛。

  连服饰,沛沛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钱,品味的培养,不知源自何人何处!她可以拿我两件月前样式,稍换配搭,就穿得与众不同。

  如此的一个女儿,是不用我牵肠挂肚的,至于说……

  我还不设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寻烦恼的份儿。说得庸俗至极,而又最现实的一句话,现代大学里头还剩下多少个处女处男了?直撑至洞房花烛夜才一尝云雨滋味的,怕生理与心理都有点怪毛病!

  我只能如此去确定自己的女儿是再健康再正常没有了,这叫自我安慰。

  有人轻叩房门,当然是沛沛。 

  “还未睡!”

  我放下书本,对女儿微笑。

  “刚才是郁真姨姨的电话!”

  “是吗?怎么不让我跟她说句话?”

  “我问过她,郁真姨姨似乎急着要收线!”

  “那么,她摇电话过来干什么呢?”

  “哈哈!”沛沛几乎欢呼,跳到我床边来,吻在我的额上说:“郁真姨姨说,给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欧洲去,让我在法国住两个月,学画及进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学的一位路易巴尔教授是好朋友,说好了要照顾我,郁真姨姨负责送我机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绩继续优异!”

  “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惯坏了!”

  “妈妈,你高兴吗?”

  我笑而不答。还用说呢,当然是高兴的,谁会看着自己骨肉被人欣赏照顾而不高兴?更何况出心出力的是亲妹子,无疑是对我的一重尊重与关怀的表示!

  我曾为生郁真的气而内疚了一整个晚上。我这人,也许连俗语说的所谓“鳄鱼头,老衬底”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只是“老衬底子”,只要有一点甜头,就想着终生图报。故而,不免想起锦昌来,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为他,为这个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周一,通常是最少客人来光顾的日子,我总在这天早上到超级市场买菜。回到家来,信箱例必塞满了信,多是各款账单,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记账整理。

  这天正要开门进屋,邻居那位胖胖的杜伦太太,一边喊着,一边挪动那二百磅的身躯,从园子的一头走过来,扬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唤:“王太太,王太太!”

  真不得了,才急走那么几步路,杜伦太太就气喘如牛,满头大汗,她隔着篱笆把信递给我:“刚才邮差来过,是封挂号信,你外出了,我刚在园里散步,邮差就托我代你签收了!”

  “谢谢!”

  “没有什么重要事吧?邮差说,是香港法庭的信。”

  我愕然,怎么可能?也就笑笑,再谢过胖太太,跑进屋子里。

  把一应杂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来,拆开那封挂号信,细阅之下,登时间呆了。再读,手开始发抖,抖得连拿着的那张单薄的信纸也有如在风中震荡。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恒茂银行控告我欠负二百万元债项,不作清还,向法庭申请得直,传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来向我追讨。

  浑身的血液,凉一阵冷一阵,然后又像立时间停止流动,甚至乎抽离,我体内空洞洞的,只余两只眼珠子不停转动,干翻动……

  我以为我会立时间大哭一场,可是,我没有。

  也许哭出来会好一点,但,我只是惊,极度的震惊。

  我明显地呆坐在厨房里很久,很久,很久……

  然后,愈来愈惊,体内恢复一点知觉,心在狂跳,不住地跳动,就快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似的。

  是真的,心要像吐血地吐出来了,胸腔的翳闷难受到顶点,我无法不蠕动着身躯,扶着墙、门,走进洗手间去,然后把脸塞在抽水马桶内吐个不停……

  把今早的早餐全部吐出来……

  我跌坐在地上,嘴鱼残余的脏物,是一阵难以形容与忍受的酸臭,我再吐,吐、吐,吐至体内最后一滴的黄胆水!

  我什么时候晓得挣扎起来,摇电话给球表嫂,实在不晓得了,我模模糊糊地只记得我请她要关照沛沛和那服装生意,我说:“我有急事,要回香港走一趟!”

  “什么时候回来呢?”对方问。

  我怎么知道?也许这一回去,就要关进监牢里去,一生一世都不可以再出来了。

  我蓦地放声狂哭……

  我把自己关在睡房内,哭足了一整夜。

  我躲在被窝里哭,实在回不过气来了,便挣扎着起床,跑到洗手间,双手撑着面盆,扬起头来,被自己那一脸的紫白吓得重新再哭,直至鼻孔塞住了,再透不到一口气,就只得张着嘴巴,苟延残喘。

  这一夜,就是如此拖着,过去了。

  第九章

  晨光熹微,我下意识地洗了一把脸,步步维艰地走到女儿的房间去。沛沛没有锁上门,她睡得好熟,被子被踢跌在地下。她从小有踢被子的习惯。

  我只匆匆地看她一眼,留了张支票与便条略作交代,一发觉我的眼眶又再湿热,就立即把小被拾起来覆盖在沛沛身上,掉头便走。

  电召的黄色计程车,把我送出机场。在候机室内堆满了回香港的乘客,无一不笑容满面,急不可待。只有我木然地躲在一角。

  还能从极度震惊中晓得要立即安排返港,已是我万万意想不到的了。

  我是无辜的,故此,我不应逃避。

  这个信念,支持着我站起来,面对难以估计的困难!

  锦昌知道此事会有什么反应?痛骂我一顿,抑或认为我愚不可及,要闹离婚?

  我的天,不能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否则我会不支倒地,事情更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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