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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那张告票是循例式的警告信,其实张重轩一家人早已把事件摆平了,二百万港元对他们是什么呢?母亲不是说张太太一买首饰就是半个千万;母亲又说人家只不过是卖我们面子;拿我们看成知己,才有这担戴,难道存心陷害我不成?母亲还扬言如果对方出了事,就由她老人家代为还债项,不用我操这个心?母亲……

  从小至大,母亲有试过悉心照料我吗?

  我连连冷颤!

  实在不能想得太坏。上天是公平的,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我只是大意,只是大意,但大意的过错即使罪名成立,亦罪不至死吧,罪不至坐牢,是不是?

  不让锦昌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我只请倩彤帮个忙,向他撒谎说她跟施家骥出了乱子,要我赶回来陪她几天,一俟事件平息,我就回加拿大去了。

  我突然心里发急,恨不得下一分钟就能返抵家门。

  母亲也许早如热镬上的蚂蚁,候着我回家去。她一定忧心如焚,觉得对不起我。说到头来是自己骨血,不能太为此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时蒙蔽了,才会向我提出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担戴的应该是年轻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担心,我这个主意是要打定的。

  况且,我回到锦昌身边去了,就等于有支持力量!或许我瞒得住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于平伏,能冷静地处理此事。万一瞒不住他呢,极其量是发一次前所未有的脾气,然后他会给我解决。总之,能回到锦昌身边就好。

  从昨天开始,处处都事与愿违。我愈急,航机愈迟抵达目的地。在日本转机一程误点,让我等足了三小时,抵达启德机场,已是晚上九时多。

  我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小包载着替换的内衣裤,火急地冲至移民局柜位,心又再一次像要从口腔里跳出来,感觉实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难受。我毕生都不会忘记。

  那移民值班官员看我一眼,我宜得有个地洞就这样钻进去,永不要回阳间来了。如果在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来把我带走,我会无地自容至何境地?

  浑身冰冷,如堕万丈冰窟。

  过了一千亿个世纪的时间似,那移民官把护照交还给我,并没有说什么话。

  这是我整整两天以来,得着的一点畅快感。事情显然未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险局面。

  我跳上计程车,回到跑马地的住所。

  沿途,体温开始有点回暖,到底家门在望,亲人可即!我于是放下一半的心!

  从手袋里拿出锁匙来开启大门,这个亲切而熟悉的动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复地做着,如今竟变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轻开门声和脚步,因为大门才开启了,我发觉一屋的幽暗,客厅饭厅与厨房都没有亮灯,大抵是锦昌和母亲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表,还未到十一点。然,母亲如有牌局,她决不会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还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见的心情轻松,表示事态有转圜余地或已解决了。

  至于锦昌,这些日子来,他好像习惯十时多便已累极上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发上,踢掉了鞋子,然后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门,才发觉房门虚掩。

  我静心地听着,房内有微微的声音……

  是人声……

  是人的喘息声……

  是男的,也是女的浓重喘息声……

  我告诉自己,我又在做梦了。

  连连的恶梦。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里,真是头头碰着黑,连幻觉都如此无聊,太恐怖了!

  屋子里刹那间寒风刺骨,我紧紧地抱着自己,不动。

  房内仍不住传来寒宰的被褥纠缠之声……

  我拿眼看看四周环境,看看自己有没有走错地方……

  也许,我这糊涂蛋跑到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我们这幢大厦,每个单位都一模一样!

  念大学时,我就曾经如此糊涂过。只因考试,连夜在图书馆里念书至天明达旦,拖着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躯,步入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顶一层,其余各层皆是男生宿舍,转呀转的,转了好几个弯,自以为已到目的地,推门一进睡房.见床便躺下去。

  睡醒时,一室阳光,我睁眼看看床头书桌巳怎么放置着一大叠一大叠的电子物理书的呢?好莫明其妙,从哪时起,我开始转系念理科了?还在狐疑之际,骤然看见物理系的一个男同学惶恐至极地坐在我对面床上,戒备地把自己的身体拼命缩向床的角落。我惊叫:“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对方吓得什么似地嚷:“我正要问你!”

  老天!我拍着额头,差点昏了过去。

  这个笑话,传遍校园。我就是这么糊涂,转呀转地少攀了一层楼,碰巧那床铺的男主人当夜没有回宿舍,于是,我累极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极端疲累之下,是会发生不可思议,无从解释的错误,一定是摸进别家人的房子里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离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脚上似有千斤重担,动弹不得。

  我多么的可怜!

  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对象竟不是我!

  我的心开始绞痛,紧紧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间里头,听到了男的声音,那么的温柔无奈:“我对不起你!”

  “我们都对不起另外一个人!”

  “不要说了!”

  对,不要说了,说一亿个对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处,僵,冷。

  “我口干!”男的声音又在响。

  “我给你拿杯水!”

  过得一阵,房间的灯亮起来。

  房门打开。

  凄厉的一声惨叫,并不是我。

  锦昌冲出来,一把抱住郁真,忙问:“什么事?”

  话才出了口,他望见了我,比见鬼还要恐怖,眼放绿光。

  我没有怎么样,只说:“让我进去,那是我的房间!”

  我在他们的身边擦过,把房门关上。

  阔别才不过三百多天,睡房布置丝毫不改!

  那枕,床盖,尽是旧时模样。

  我胃内一无所有,看着凌乱的一床锦被,再吐不出一点儿剩余的渣滓!

  随即,我倒在地上!

  再转醒过来,怕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

  人生就是这样,你栽你倒,你醒着,你站起来,全是你个人的料理,跟旁人无关!

  我扶着床,站起身来。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个精光。

  开了浴室内的花洒,从头至脚,重重地洗刷干净。

  我站在镜前,一个裸露的女体,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吗?

  我笑。

  人与兽,何异?

  才不过是三天功夫,我的裸体告诉我,已经消瘦,憔悴得如此不堪!

  我用大包巾裹着自己,拉开了抽屉,翻出了一套旧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细地看清楚,的确是自己的旧物,才放心穿上!

  房门打开,走出客厅。

  锦昌立即自沙发上站起来。

  阳光自四方八面映进来。当初我们决定买这间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这个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龌龊得不能再龌龊的时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许陌生。我于他,想也如是。

  锦昌一夕之间,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过分明显了,须根子如丛生野草,杂乱无章,有一种……一种肮脏得离了谱的感觉,他从来不是如此的!

  锦昌望住我,踌躇只那一分一秒,就冲上来,抓住我的手:“郁雯……”

  “对不起!我有急事要赶着回来,没有通知你!”

  “郁雯,请别这样!我一夜没有睡,我怕你有不测,我想过要报警!”

  “母亲呢?”

  “她回乡间去了,没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间去的。”

  “啊!”我应着。

  “郁雯……”

  “锦昌,我真的有要事赶着办!”我挣脱了他的手,打开了锦昌上前来拦截我。

  “郁雯,求你让我们好好地坐下来谈谈!”

  “先让我出去了,办妥正经事,我会回来,回来再谈!”

  “你会回来?”

  “会!”

  恒茂银行,耸立在地王之上,宏伟坚固得有如一所地狱。

  我走进去。

  被招呼在非常辉煌的会客室,等候……

  墙上挂着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个,很面善,施家骥?

  我不是不战栗的。然,感谢昨天晚上,我的战栗再不是要面临这宗钱债案的裁决了。把我送到十八层地狱,心头未必如现在的苦。

  我的眼泪,至今,始如断线明珠,一颗颗地堕碎在衣襟之上。

  恒茂银行一共有三位高级职员负责接见我,陈业广总经理,信贷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银行方面的法律顾问,姓汤。

  我在他们出现之前,早已将眼泪拭干。

  陈业广先生很温文地说:“王太太,很高兴你赶回香港来处理此事,我们以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顾问说:“你有代表律师吗?”

  我摇摇头。

  “希望无此需要。如果我们双方面能解决问题,无人喜欢在法庭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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