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不简单,先代你注册一间公司,申请牌照有生意才报税!”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韦迪夫妇不单热心,而且坐言起行,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就给我办妥所有应办手续,当他们把一大叠印好的黑白传单递到我手上时,我禁不住惊呼一声,继而哈哈大笑!
“珍妮的设计功夫还可以吧?”韦迪问,一面拥住娇妻,看我的反应。
“太好了,太好了,我该怎么样说呢?”
单张上竟是隔壁胖太太的照片,拿着点心,大口大口地吃,她的相貌和蔼诚恳而滑稽,很逗人开心。宣传的句子更惹人瞩目,写道:
“创造者含泪制作,享用者带笑品尝!”
珍妮向我扮着鬼脸:“来,这个星期天,我们一家帮你去大派传单。我们洋鬼子很受这一套!”
珍妮没有高估她丈夫的宣传手腕,传单发放的翌日,家中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实在怕吵得班治文不能好好地睡午觉了。
幸好这小男孩天性乐观,吃饱玩累,定必抱头大睡,行雷闪电都跟他无干。才照顾他那两三个月功夫,已然肥头大耳,粉堆玉砌,可爱非凡。
订单实在太多,有点应接不暇。我只好留在晚上做。
日间不愿太花精神时间在点心上头,无论如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受了韦迪家工银带孩子的。
这夜一直工作至十一点多,有人叩门,来又是珍妮韦迪。
“我看见楼下还有灯光,故此跑下来看看你!实在太辛苦了。”
“还好,精神有寄托,我每晚都睡得顶熟!”
“王太太!”珍妮很诚恳地说,“要是带孩子太辛苦,我们另外找人看管班治文!”
“不,你莫非觉得我的功夫有未尽善处?”
“王太太,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就是你把班治文看护得尽心尽力,韦迪和我才怀着感恩的心,设法帮你多做一点有益的事。真没想到,宣传单张一发出去,你的点心就有这么多订户,我们欢喜之余,禁不住替你设想,应该好好地拿它当一盘生意处理了,别把精神心血花在旁的对自己帮助不大的事上来。我们宁可担心新的保姆未能如你般称职,而不愿为了自己,扼杀你可能发展的事业!”
“事业?”
“这对你是个新名词吧?没想过家庭主妇会可能有事业!”
我垂下头去。真的从没有想过,一个遭人遗弃的灶底猫,会有翻身之日。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自置房子?是因为我们希望先创业,再兴家。”
我望住珍妮。
“韦迪和我好希望能合力开办一家广告公司,故此我们克勤克俭,宁可租住地方,尽快纠集资金,建立事业,青春有限,我们决定先苦后甜。”
“可是我,并不再青春了!”
“那就更要掌握时机,加快脚步!自己不照顾自己,谁会照顾你了?”一言惊醒梦中人。
没想到提点我,关心我的竟是暂面相交的异乡人。
我终于同意,待韦迪夫妇找到接班人后,就把带班治文的责任放下来了。
订购点心的数目日多,我要日夜马不停蹄地赶货。有天球表嫂打电话来聊天,我提起此事,她竟自愿在晚间来帮忙,按着我的制法去做着各种准备功夫。
球表嫂的热心,大概有点补偿作用。她对我独力承担了巨额罚款,一定还耿耿于怀,可是要她狠下心还一半钱给我呢,又无论如何大方不来!于是只好以劳力代罪!
我是的的确确无所谓。
时至今日,我吃的亏跟吃的饭大抵分量相同,真的见怪不怪了。
能够知道自己占了我的便宜而于心有愧,要算是我的彩数!
何必为一时意气而将之摒诸门外,尤其她仍有利用价值。只要有一点可取,我就不怕跟她来往,现今多一个帮工,让我的泪盈点心增加产量,赚多一点钱,受实惠的是自己。
我已学晓盘算,必以自己的利益为大前提。
自下星期起,班治文就要送到别家太太去看管了,我有点舍不得。
随即想起自己的际遇与珍妮的说话,立即把心上的温情硬压下去了。亲生骨肉尚且可以对自己的生死不闻不问,何苦再生无谓的牵挂� �
望住班治文胖嘟嘟的圆脸和两只肥满得如节瓜似的小腿,我想起沛沛,这个女儿小时候像男孩,跟班治文的可爱可曾有两样?然,茹苦含辛,养育成人又如何?今时今日,我倒毙异乡,只怕尸横破舍多日,都未有亲人发现!
想下去,令得全身发冷。
午间,班治文必定小睡。
我正专心在拌点心的肉料子,听到了门铃声。
一边用围巾拭着手,一边去开门。
我呆住了。
“可以让我进来坐坐吗?”
我没有做声。
“我在前门站了很久,没有人应门,其后绕到后园来,再试敲后门。没想过你一直待在地库!”
“我住在这儿,楼上租绐别家人了!”
奇怪,我还能有此正常反应。
“郁雯,能给我一个跟你谈谈的机会吗?”
我没有回答。
“我到底是远道而来,只为见你一面!”
我的心,直往下沉。
没想到这王锦昌,能够如此本事,可以厚了脸皮,说天下最肉麻的话。
“房子里乱糟糟的,我们就在这露台坐坐吧!”
我带头走上台阶,拉开藤椅,让王锦昌坐下。
“这阵子生活可好?”锦昌苦笑,“原谅我,我心情是有点紧张,说着些无聊话。我应该知道,没有了我、沛沛和家庭,对你是顶难受的!”
我没有答。因为真实的答案会使对方震惊至难以置信。自从没有了他和家庭,我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有血有肉的新人。劫后余生,仿如隔世,我和王锦昌之间再无一丝联系与了解了。这些日子来,我连梦都没有一个,他如一厢情愿地认定我梦里有他,有以前的家园,未免是太可怜了。
“郁雯,汤律师已经整理好一切文件……”
“我知道,早已经寄来让我签妥,再寄回香港了。”
“可是,我还没有下笔……”
我沉默,等待他说下去。
“我想跟你说,事情是我错了,可是一错不能再错,我不能离婚扔下你一个,以后的生活奶何撑下去,我岂非更多一重罪咎?”
“不必彼此负累了!”
“反正已经半辈子了,何必多生枝节?”
“郁真呢?你如何向她交代?”
“她比你刚强。”
“为此,你认为她可以受更多的苦!”
“她,最低限度,她再苦也不会死,你,也许会!”
“谁也不会,你放心好了!”
“郁雯,你已经闹了几个月的意气,不必再撑下去了!
我……需要你回去!我们从头开始!”
“如何开始?跟我妹妹平分春色?”
“郁雯,我……跟郁真也有合不来的地方!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王锦昌抱住头,有一份不知如何是好的急躁,声音也随之而沙哑:“郁雯,你不能只怪我,你自己也有责任!”
踏破铁鞋,寻到了我,原来还是为了保持自尊,尽最后的一分努力。
“江湖上惊涛骇浪,我支撑了十多年,那种担惊害怕,不能跟你诉说分毫,说漏了嘴,你只会比我更惶恐不安,更噜苏,更寻找庇护,使我的负担更大!”
我静心细听,原来自己不只一无是处,还是一重负累。
“工作上,我兵来将挡,不敢奢望有任何知音;私底下,我一样孤单寂寞。”
我心静无波,挚诚地答他一句:“是我对你不起了!”
“我多么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换一个眼神,就等于给我无比的支持,使我觉得做人不单是付出,也有收入。”
“郁真做到了?”
“她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我们在一起,不用说什么话,似是经年并肩作战的伙伴,彼此欣赏了解,心灵相通,觉得……觉得……”
“觉得有需要在一起了。”我淡静地替他圆句。
“也许是一时冲动。只是我和你之间的隔膜,并非一夜而成……我不知如何解释了。”
“不用解释。事情发生了,我承认每一方面都有责任!
放心,你不是唯一的万世罪人!”
锦昌抬起头来,两眼布满红丝,冲前来握住我的手:“跟我回去,我们像从前一样,或者生活得更好一点。”
我站了起来,乘势甩掉锦昌的手:“分担错误的责任,我义不容辞。可是,这不等于我可以重新收拾旧山河!”
“为什么?”
“你不会相信答案。”
“为什么?告诉我!”王锦昌近似咆哮。
答案应该是我已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我活得比往日愉快,然,我只轻描淡写地答:“我安于现状,不求有变!”
“你从来如此!”
“对!改山易改,品性难移!”
何苦在此刻此时,还对这个自己毅然决定放弃的男人争不必要的一口气?完完全全的陌路人一个,一声招呼过后,就应各行各路了。
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平衡一下心上的怨愤。谁不在生活上承受着种种艰难考验甚而苦痛?谁又有资格论定他的困惑必然凌驾在他人所受的悲凉之上?世上各人的快乐与痛楚,都是冷暖自知,各有千秋!他要坚持自己挨得特别辛苦,要争取同情优待券,作为宽恕自己犯错的凭藉,以求良心上的一份安稳,我就大方到底,成全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