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坐针毡之际,家姑却笑眯眯地夹了一箸好菜往我的碗上送。
心有抑郁,却发作不得。
“球表嫂是以小投资者身分申请移民的,丈夫与小孩都成了她的家属!女人呀,不但不成为男人的包袱,倒转头来,反而一把将个家从从容容地背起来,穿州过县,越洋重建家园,怎不令人翘起大拇指赞好?将来我们沛沛,也要做个女中豪杰才成!”
沛沛不住地拿筷子挑碗里的饭,说:“别对我的期望过高,令我心理压力大!”
“哎呀!你祖母总共只你一个孙子,算是女孙,也算男孙了,不指望你又指望谁呢?说实在话,男女都不相干,出人头地就好!看你的郁真阿姨呢,还有孟倩彤……哎呀,数不胜数,人家都说近朱者赤,除非你全无慧根,否则不应离谱吧!”
回到家里去后,我实在气闷不过,终于忍不住给锦昌说:“你觉得你妈的话里有刺吗?”
“作贼心虚,我老早想到你会有此一问!”
“锦昌……”我的委屈更甚!
“怎么样?你不能怪责老人家实话实说!”
“我真的如此不中用吗?”
“是不是我亲口赞你两句,你会得安乐呢?”
我无辞以对。
“公司里头的人事纠纷,无日无之。如果听上几句不对自己胃口的话,就气闷,就要人安慰,那还得了?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才会一天到晚觉得自己最委屈。”
“锦昌,这么说,你工作上颇多困难?”
“上刀山,下油锅,还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代替得了?”
锦昌一个翻身,就表示要睡去了。
我望住天花板,不知所措。
再跑到社会上头做事,是否太迟?谁会雇用一个在家里呆了半辈子的女人担当较重要的职务,要是闲职呢,做来也没有意思!
名符其实的高不成,低不就!
又沛沛都已经十五岁了,还试生第二个娃娃吗?要还是个女的,又如何?况且,怎么启齿去跟锦昌商量?
原以为普普通通的一个家庭主妇,既不忧柴又不愁米,就可以活得舒适,谁知人们还是不放过你,是非挑剔老是无分彼此高下,总之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辗转反侧之间,电话铃声蓦地响起来了。
我慌忙伸手接听。“郁雯吗?我是倩彤!”
我立即说:“你且等一等,我到客厅的分机去给你讲话!”
锦昌明天要一早上班,他最恨我在半夜三更在他身边讲电话,偏就是倩彤,老在应酬完毕,就摇电话来,跟我谈心。
从前小时候,也总是如此。倩彤比我聪明,飞快地做完功课,就缠着我陪她玩,到头来呢,我必是无卷可交,被老师责难。心肠过软,十分害事!
听得出来,倩彤的声音轻快得很,甚而可以想像她在眉飞色舞。
“我刚自外头回到家,换上睡衣,就摇电话给你了!”
“怎么还不睡呢?”这倩彤就是精力过人,一间厂房,每年生意额达数亿元,工人上千,还有不知多少条生意副线需要兼顾,她总能不眠不休,应付得井井有条。女铁人一名!
“睡不成!郁雯,我像个小女孩吗?”
都是望四之年的女人了,怎么会像个小女孩呢?这倩彤,不知耍什么花样了!
“今天下午见面时,你有发觉我跟以往有什么分别吗?”
还好说呢?最大的不同是脸如玄坛,吓死人!
“我原本要趁午膳时候告诉你这事的,其后却因你的迟到,气得兴致全消了!”
又是我的错� �
“郁雯,你怎么不答腔?”
我根本没有机会插口,她只管自顾自地不住说话。
我终于说:“我听你的嘛!”
从小,我就是个好的聆听者。
倩彤每有喜悦,烦忧,都必向我倾诉。其实,我绝少提供意见,倩彤也志不在此。她只要我在她开心时,陪着她笑,她伤心时,陪着她哭,那就够了。这大概是一份无形而有用的支持力量吧!更多时,倩彤把自己的难题说了出来,我只懂担心皱眉,一筹莫展,她却就能自复述过程中,将问题的症结,抽丝剥茧,寻个水落石出,到头来,还得出了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我从来都只是在她身边摇旗呐喊的兵丁。
然而,有将领,自然要有士卒,军容才算完整。牡丹如无绿叶,又如何相得益彰呢?
故此,我相信我之于倩彤,还是有用处的。
“怎么给你从头说起呢?”倩彤问。
我的肚子其实还在隐隐作痛,心情又不是怎么样的好。
要是倩彤不知从何说起,要改期谈心,我还是愿意的。只是不好扫她的兴,由她决定好了!
“郁雯,你有听过施家骥这个名字吗?”
施家骥?
“名字好熟嘛!”我答。
“郁雯,你真是的!”倩彤很有点不悦,“你别这么孤陋寡闻好不好?也难怪锦昌在很多应酬场合,老是不愿意把你带在身边!”
我真是这般失礼吗?
“说到头来,我还是大学生一名呢!”我很少抗议,在好朋友面前,也就禁不住发泄一两句!
“老天!”倩彤在电话里头嚷,“大学生成打成打的在中环钻来钻去,设法出人头地呢!念完四年大学就停止吸收知识,争取阅历,还能坐稳江山的时代,已然过去了!难怪连你的小女儿都在我面前埋怨,说你跟郁真阿姨相去何止千里,认真老土!”
沛沛真要不得,幸好只是在情同骨肉的倩彤跟前数落我,寻且比较对象又是自己的亲妹子!否则,这重面子不知往哪儿放了!
“连施家骥你都不认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倩彤在叹气。
我竭力搜索枯肠,想那个叫施家骥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眼前触着电视机,立即灵光一闪,我问:“是不是那个议员?”
“什么议员?现今通街都是议员了,是必要把女强人跟议员配成一对,足够人数开一个餐舞会?”
怎么凡是工作上头有光彩的人,就这么挑剔难缠!要怎样的对答,才能对他们的胃口呢?想来,我也必是笨的,环绕着我的人,有哪一个是善男信女?日子有功,多少能学到一招半招伎俩,我却老是“开口咬着脷!”
“施家骥是行政立法两局议员呢!”
“很帅的头号人物啊!”我算是答了一句很得倩彤欢心的话了吧?只听到她在电话一头不住地笑。
“这施家骥有什么事关连到你身上来了?”我得着鼓励,也就放胆的问了。
“我跟他……走在一起了!”
“啊!”我茫然地应着。
霎时间,有点不能适应。千百个问题同时出现脑际,叫我不知如何思考、对付。
事出突然我确实有点迷糊,然而,第一个反应就是追问倩彤:“你开心吗?”
“开心。”答案是爽朗的。
“那就好!”这是当然的。我很疼爱倩彤,把她一直视为自己妹妹,没有别的事比自己亲人快乐更值得我安慰。
“他待我很好的。”倩彤继续说,“我做梦也没想过,我会在这把年纪还闹恋爱了,起初有点吃不消的样子,现在好多了,人镇静下来,晓得品尝恋爱的滋味。”
恋爱的滋味真是再甜蜜不过的了,我想起跟锦昌约会的日子。那时,锦昌对我岂只千依百顺,最使我自豪的是他每天都要见过我面才安心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阻,都会得在我的笑容里瓦解。这份魅力,还是锦昌肯定地告诉我的。
“倩彤,你跟他走在一起很久了吗?”
“三个月!已经到了离不开的地步了!三十九岁才闹的恋爱!唉!”倩彤连叹息声都有韵味。
迟来的春天,总是春天。春天是春光明媚,是春暖花开,反正来了就好。
于是一整晚我只默默地听着倩彤讲她的爱情故事,讲她的施家骥!
完完全全的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我两只手左右轮流地拿着电话筒,累个贼死!
“改天待我有空,把你约出来,再给你详细地说好了,如今夜深呢,再不睡,明早上不成班了。”
倩彤打算鸣金收兵,我却突然间踌躇起来。客厅里漆黑一片,不知何解,突然感到自己的孤苦无援,大抵是倩彤太有情调太浪漫的复述,使我无端起了怅惘,顿觉好日子原已不再,好多年好多年,我和锦昌未曾试过手拖着手在清晨或夜里散步了,更别说什么灯下缠绵,月前眷恋,全部随风而逝。最能让我跟锦昌连成一体的时刻,又是少之又少,甚而,就那么销魂的一刻过后,彼此又像两个不相干的人,活在一个屋檐下而已。殊不知世上还有男人可以对女人说:“生活有活力,有祈盼,原来都是为了你!”
他们是孟倩彤与施家骥,不是锦昌和我!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想对倩彤吐一下苦水。
“倩彤!”我欲言又止,心中的迷糊,一时间整理不出个头绪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不中用的人?”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答:“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