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听我讲一些生活上的……不惬意!”
倩彤笑了起来:“你算呢!别沾染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德性了,在自己屋檐下生活的女人要讲不惬意,也真过分了!我们这些在外头顶着大风雨,依然孤军作战的女人岂非要干脆自杀以谢一生了?”
“倩彤,情况不是严重的,只是……”
“别说了,我真的累,明天要上班,改天再谈吧!”
我拿着挂断了线的电话,一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有些微的恐惧,如果有天,真有严重的事发生了,我会否如此的孤立无援,投诉无门?
但愿我是过虑!
第三章
日子还是一天天如常地过,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呢?大事要发生,也未必会轮到我这等小人物的头上来!
最难缠的事故,也莫如今天一早,锦昌的母亲来了个告急电话,说:“这怎么得了?说走就走,把我们一家都害惨了!”
我吓得什么似,忙问:“奶奶,你别急躁,究竟发生什么事?”
“亚三要走了,今早跟锦玲吵了几句,就连午饭都不要给我们弄,提起行李箱,走个没影儿!”
恩,我嘘一口气,不过是女佣辞工罢了!
然,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曾经此苦,自然知道其中的狼狈。何况小姑锦玲的两个孩子还小,长子才不过四岁,女儿还未满周岁,一应家务真琐碎繁多至不能置信的地步,非局中人不知其苦。一旦掉了个帮工,绝对可能是家庭主妇的危城告急!
“郁雯,你得要切切实实地帮个忙了!”
很少听家姑如此低声下气。可是,我怎么帮忙呢?自己一头家总共四个人,都要我服侍,难道要我撇下了一屋子功夫不管,却管到小姑的领土上去了?
我一时间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郁雯,你听见没有?赶快给你妹妹摇个电话求救呀?”
我更莫名其妙:“郁真?”
“不是吗?郁真是移民局高官,她当然能管菲籍女佣进境的事。
我们老早看亚三这人靠不住,三朝两日地发臭脾气,于是申请了个菲佣以备无患,已经近三个月,还没报到,如今就出了事了,你看看郁真能否让菲佣快些来港!”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问她。”原不过是举手之劳,又是亲人有难,自是义不容辞。
“我听那菲佣介绍行说,只要移民局肯催促驻菲律宾的英国领事馆,办妥签证,就能立即来港了。”家姑再三嘱咐,“郁雯,你就认真点给你妹子说,且不看我的份上,也该念你小姑子代替锦昌照顾了我,让你们添了方便,自己却加多麻烦。”
事必要说了叫人听着难过的话,才肯收科的。如不画蛇添足,惺惺作态,就不是家姑的正常行径了。
心情由和洽同情,一转而为局促气闷,额外难受。
做人新抱甚艰难,今时今日还有这些忧患,叫人哑口无言。
将来有日,沛沛成家立室,好歹也不要缠着她一起住,免得枝节横生,害她左右为难,反正自己能跟丈夫安安静静过晚年就好了!
将来的算盘且放下再算,眼前总要为小姑解结,了却这重功德!
于是慌忙摇电话给郁真。她秘书说,郁真在开会。
“我是她姐姐,家中有要紧事,请你通知她尽快回我电话。拜托了!”
真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会议?
干等了半天,这期间锦玲和家姑又摇了两次电话来。
连锦昌都听闻其事,在电话里头给了我最后通牒:“要是再接不到郁真回电,你亲自到移民局她的写字楼走一趟吧!”
身负重任,气氛紧张得令人差点透不过气来。才不过是掉了一个女佣。
我想想倒也宽慰,我甚少有被家中成员看重的机会,心头竟突然有种自豪感。
直候至下午四时多,郁真才回我的电话。一开腔就老大不高兴地质问我:“大姊,家里有什么事发生了?如此紧张!”
“锦玲家里的女佣跑掉了……”
郁真咆哮:“什么?”
我一五一十的把情况相告之后,电话里头沉寂不响。
我忙说:“郁真,你还在吗?”
“大姊,请别以为自己是港督好不好?”郁真的语气极之不悦,“我全日在开会讨论港人护照在英国国籍法律下的处理情况,稍一有空,慌忙回你的电话,原来就为你夫家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请你成熟一点,懂事一点!我能够有今日,断不是靠人家赏面光人情所致,这些倒退几十年的官僚措施,老早行不通!人家不会为我破例,我亦不为任何人卖账!”
话一说完,就挂掉电话。
我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家家有缓急的大小事情,摇电话到写字楼去商讨,乃人之常情。就算阻碍了一点点的办公时间,就值得如此大发雷霆?
再说,谁不买顺水人情?这不见得就跟贪污官倒同一路数,要来个严辞拒绝,厉声斥责?
一旦有大事业的人,如此的不可亲近?
气闷了一会,我静下心来搜索枯肠,试行尽量站到妹妹的位置上想,也许真有其情不得已之处吧?都说行走江湖多风险,说不定刚才在公事的会议上头,郁真自己受了难以言宣的窝囊气,乘机发泄到亲人身上亦未可料。况且,的确是要做廉洁的清官好,胡乱行使特权,说什么也有歪公道,郁真不以为然,处处大公无私,才能有今日,她其实已经向我解释清楚了!
做人说到头来,必须要易地而处,才知对方的难处。
然,郁真又可曾为我设想过?
还未想清楚谁是谁非,就已到锦昌下班时分。
他进门来,第一句话就问:“事情办妥了没有?”
我无可奈何地支吾以对。
锦昌不得要领,脸色明显地难看,说:“你怎么跟母亲交代呢?”
这句话真叫人难受,夫妻上头,还分彼此?更何况对方是他亲生母亲,由他说上一句半句解围话,岂不更易下台?
怎么是必要我挑起千斤重担以及所有罪名?
心头的不满却绝不敢表露出来,我又何尝未听过更刺心的说话,诸如:“闲在家里头的人真没法子干一件半件正经事出来!”
经验多了,我晓得避免自取其辱。
如今,只有一道板斧,就是缓兵之计。我说:“再过几天,或许会有消息了。”
也只好求神拜佛,刚好就在这几天,锦玲的菲佣得着签证,不就过关了。
在这等待“黎明”的几天,我比锦玲一家还要难过。多少次我想开口跟母亲说,让她去求郁真网开一面,只是话到唇边,又拼命吞回肚子里。无他,母亲从未试过背逆郁真的意思,她的话是圣旨,我的呢?是耳边风,扰人清梦。
不全是我小器吧?积几十年的观察与经验,错不到哪儿去了。
我也决非妒忌郁真,同人不同命,我是认命的。
只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过尽三天,仍然没有好消息。昨天家姑摔掉了我的电话之后,就再没有接触过了。
形势已然非常危急。
我决定趁锦昌还未再施加压力之前,自己跑到移民局去闯一闯。
单是那条轮候询问的长龙就够吓死人。凡半小时之久,才到我发言,谁知一道来意,就触了霉头。对方说:“菲佣并非你申请的,我们不会代为调查。轮候签证的人也实在很多,这是没法子的事了!”
两句话就交了差,把我远远地挡出门外。
移民局内熙来攘往,挤着一堆堆诚惶诚恐、患得患失的脸孔。
谁个寄人篱下,不有着一份情不得已?真是到处杨梅一样花,天下乌鸦一样黑!
奈何如今,我竟也成了其中一员!
呆呆地在人堆之中,进退两难,欲哭无泪。
突然,有人从身后叫我!
“王太太吗?”
我蓦然回转头来,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和蔼地展露着微笑。
这位男士是谁?
“我是周钰城!段郁真是我的上司,有一天,你跟段老太在这儿等候你妹妹下班,我跟她一道走出来,大家见过面了!”
“失觉呢!我就是这副德性,老是记不住人的名字与脸孔,经常有类似的尴尬事件发生。”
周钰城礼貌地跟我握手,并且问了个我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你不是来找段小姐吧?她写字楼并不在这层楼!”
我一时间语塞。
“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的?”
简单若此的一句话,竟如大海内的一片浮木,我这个快要没顶的人,立即有伸手抓住的冲动。
“我是来移民局查询关于菲佣到境的情形的,家姑的女佣跑掉了,急着用人,签证却迟迟未发……”
周钰城还没有待我讲完,就说:“有那菲佣和顾主的名字吗?”
我连忙点头,把写着资料的字条交给了周钰城。
“请在这儿稍候。”
我安稳地在人丛中坐下,周钰城的诚恳,使我整个人在极度紧张。不知所措当中刹那间舒适下来。